北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周廷玉南行的车驾窗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官道两旁,枯硬的树枝在风中摇晃,相互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拨动着命运的琴弦。
车队正行至湘黔交界处,若此刻周廷玉能分心侧耳细听,或许能听见山腹深处,那些生长了千年的金丝楠木,在斧锯加身时发出的无声呜咽。它们将被砍伐、削去枝桠、捆扎成排,然后被抛入即将因春汛而上涨的滚滚洪流之中,一路颠沛漂流,最终去往北方,托起一座崭新帝都的脊梁。
而历史的车轮,正沿着这无数微小抉择与宏大叙事交织铺就的轨道,轰然前行,无人可挡。
永乐十五年冬的南京城,湿冷的雾气仿佛能渗入骨髓。汉王府邸的工地上,夯土号子昼夜不息,那沉重的撞击声穿透雾霭,落在每一个关心时局的人的耳中,都显得格外刺耳。
汉王朱高煦占在新起的望楼之上。他目光越过自家府邸连绵的就要完工的楼阁,死死盯住不远处规制明显逊已于自己新府邸的东宫建筑群,欣慰而笑。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趋近,呈上一封密报。
“王爷,御史周讷的折子,弹劾您…僭越礼制。”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
朱高煦冷哼一声,接过密报扫了几眼,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腐儒之见!丘福将军那边,有何消息?”
“丘将军已按王爷吩咐,在陛下面前进言,言说太子殿下偏信文臣,近日对北伐钱粮筹措多有掣肘,恐寒了边镇将士之心。”
“很好。”朱高煦将密报揉成一团,随手抛入楼下仍在冒热气的灰浆桶中,“让丘福再加把火。告诉工部的人,这府邸正殿那对螭吻,再加大三分!”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灯火通明。
太子朱高炽略显臃肿的身躯埋首于如山奏章之后,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虽已入冬,他却仍觉闷热。詹事府辅官杨士奇静立一旁,待太子批完一份关于漕粮折色的奏本,才低声开口:“殿下,汉王府龙凤纹饰及台基高度,确已逾制。有工匠暗里画了图样,可为佐证。另,苏州卫指挥使私调三百军士充作汉王府护卫操演,此事亦有迹可循。”
朱高炽放下笔,接过图样细细看了,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二弟性刚烈,父皇北巡,令吾监国,若此刻严查,恐生嫌隙,徒惹父皇忧心。”
“然王爷此举,朝野已有非议。若放任不管,恐损陛下与殿下清誉。”杨士奇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朱高炽揉了揉眉心,眼中掠过一丝疲惫,最终化为决断:“不必查了。将苏州卫调兵及工匠所言逾制之事,含糊其辞,录于吾之请罪疏中。便言吾监国不力,约束无方,致有臣工妄测天家心意,行差踏错,请父皇降罪。”
杨士奇微微一怔,旋即了然:“殿下…是以退为进?”
“去吧。”朱高炽挥挥手,重新拿起一份户部关于北平营造耗银的奏报,不再多言。
三日后,北平行宫御书房内。
朱棣看着几乎同时送达的两份奏疏——太子的请罪折与后军都督佥事丘福为汉王表功并暗指太子压制武将的密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寒意。
侍立在侧的翰林学士胡广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好啊,真是朕的好儿子!”朱棣猛地将太子的奏折拍在案上,“一个肆无忌惮,一个…一个懦弱无能!”他目光如刀,扫过丘福的奏折,“结交边将,妄议储君,他想做什么?”
胡广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陛下息怒。汉王殿下或只是性情直率,太子殿下仁厚,恐伤兄弟和气。如今北征在即,大局为重啊。”
“大局?”朱棣冷笑一声,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请罪疏上,盯着其中“臣工妄测天家心意,行差踏错”那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声音冷硬:“传旨:汉王府邸营造,即刻停工,所有逾制之处,限期拆除!太子…太子加派御史一员,专司核查京师诸王府邸营造事宜,再有逾制,绝不轻饶!”
这道旨意抵达南京时,朱高煦正在府中密会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殿下,解缙虽死,但其旧仆处,搜出几封往年书信,其中多有推崇太子仁德,暗指…暗指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的话语。”纪纲声音阴柔,从袖中取出几封泛黄的信函。
朱高煦眼中精光一闪,刚要接过,门外便传来急促脚步声和宦官尖利的宣旨声。
听完拆除汉王府逾制建筑的旨意,朱高煦脸色铁青,挥手砸碎了手边的汝窑茶盏。纪纲悄无声息地将信函收回袖中,低声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此举,虽是训诫,却也未深究。太子那边…”
“他当然没事!还要派御史来查我!”朱高煦低吼道,胸膛剧烈起伏,“父皇终究是偏心!”
“或许…可从此处着手。”纪纲眼中闪过毒蛇般的光芒,“太子既获核查之权,若其后京师再有王府逾制之事发生,而太子未能察觉或有意包容…届时再将解缙旧信呈上,陛下会如何想?”
朱高煦眯起眼睛,怒火渐熄,化为冰冷的算计:“你的意思是…”
“听闻赵王殿下近日亦欲修缮府邸…”纪纲的声音几不可闻。
然而,未等汉王一系的谋划进一步展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便席卷而至。
永乐十六年正月,年味尚未散尽,户部尚书夏元吉于常朝时,出列呈上一份骇人奏章,弹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十大罪状: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私蓄亡命、僭用舆服、甚至…私刻玉玺,窥测神器!条条死罪,证据确凿。更令人震惊的是,附带的证物中,竟有纪纲与汉王府近臣往来密信数封,其中提及打探东宫事务、打压太子关联官员等语,虽未直接指向汉王,但其心可诛!
朱棣震怒!即刻下令剥去纪纲冠带,下诏狱严审。三法司会审,纪纲罪证如山,尤其私刻玉玺一事,触逆鳞最深。不过旬日,判决已下:凌迟处死,夷三族。
汉王府虽未在明旨中被提及,但朱高煦损失了纪纲这条最为阴狠毒辣的臂膀,在京中的耳目势力遭受重创。他称病闭门谢客,府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二月,冰雪初融。朱棣决意筹备新一轮北征,彻底肃清漠北边患。驿马将皇帝的意志传至南京。
病愈“初愈”的汉王朱高煦立刻上疏,言辞恳切,请为先锋,为国扫穴犁庭。疏中亦提及“太子体弱,不宜远征风沙之苦,宜坐镇京师,保障漕运,慰陛下后方之忧”,看似体贴,实则暗藏机锋。
然而,太子的回复更快一步。朱高炽的奏疏直言“北征乃国之战,儿臣武略不及二弟万一,愿竭尽全力保障粮饷民夫调拨,督运漕粮,绝无延误。恳请父皇以二弟为先锋,扬我国威,儿臣在南京,静候父皇与二弟凯旋佳音。”
朱棣览奏,沉默良久,最终朱笔批红:“准奏。一应事宜,依议而行。太子监国,汉王随军。”
旨意传出,汉王府内,朱高煦摔碎了第二套心爱的茶具。而东宫中,朱高炽接过杨士奇奉上的参汤,低声问:“送往黔地宝庆公主的年礼,可备妥了?勿要招摇。”
就在这帝国最高权力的暗流汹涌至临界之时,周廷玉一行,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在这一日的晌午,抵达了长江南岸的龙江码头。
江风凛冽,吹动着官船上的旗帜。周廷玉一袭青袍,外罩灰鼠斗篷,立于船头,遥望对岸那座虎踞龙盘的巍巍京城。码头上人声鼎沸,漕船、官船、客舟鳞次栉比,力夫号子、商贾叫卖、车马喧嚣交织成一片,扑面而来的是与西南截然不同的、属于帝国心脏的繁忙与压迫感。
船刚靠稳,踏板放下,一名身着不起眼棉袍、目光却锐利精干的中年男子便迅速迎上,身后跟着数名同样打扮寻常却步履沉稳的汉子。
“世子,卑职周安,奉国公爷之命,在此迎候。”男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毫不拖沓。
“周管事辛苦。”周廷玉微微点头。眼前之人,正是父亲布在京师的眼线首领周安。
岩峰与墨璃紧随周廷玉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嘈杂的环境。
周安办事极为老练,几句言语间,行李车马均已安排妥当。他引着周廷玉向码头外的车驾走去,低声道:“住处已安排妥当,在城西秦淮河畔的隐庐,清静安全,一应物事都已备齐。国公爷吩咐,让世子先好生歇息,适应京中水土。”
周廷玉颔首:“有劳。”
此时,带队护卫的周三牛大步走来,对着周廷玉抱拳一礼:“世子,既已平安抵达,末将便率弟兄们先行返回复命了。”他性子粗豪,却也知京师重地,三百西南精锐久留极为不便。
“一路辛苦周叔了。回程务必小心。”周廷玉还礼。
周三牛咧嘴一笑,旋即转向周安,神色郑重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递过:“老周,这是国公爷的手令。我给你留了一百人,都是青阳宗砺锋院出来的好手,身手、机敏都是顶尖,充作护院、仆役,皆由你调派,务必护得世子周全!”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安面色一肃,双手接过手令:“放心,人在世子在。”
周三牛重重一拍周安肩膀,不再多言,转身便大步走向正在集结的护卫队伍,呼喝声中,三百骑如来时一般迅捷,卷起烟尘,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官道尽头。
周安将手令仔细收好,对周廷玉道:“世子,请登车。”
马车平稳地驶入南京城。透过车窗,周廷玉静静打量着这座帝都。高耸的城墙、巍峨的钟鼓楼、熙攘的市井、规整的坊巷,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威严与繁华交织的气息,无不提醒着他,这里已是权力的中心。
马车最终驶入一条幽静的巷子,停在一处白墙黛瓦、门庭不甚起眼的宅院前。门楣上悬一匾额,仅以行书刻“隐庐”二字,淡雅而不失风骨。
进入院内,才发现别有洞天。庭院深深,陈设雅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局精巧,既保障了私密,又处处可见匠心。
周安引周廷玉到主院安顿,道:“此间仆役,皆已换为我们的人。世子可放心居住。京中近日…风波刚歇,暂且风平浪静,但水下暗流仍在。世子初来,宜静观。”
周廷玉解下斗篷,接过墨璃奉上的热茶,啜饮一口,温暖驱散了旅途寒意。他目光沉静,看向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缓缓道:“知道了。周管事,近日京中大小事宜,尤其是涉及…东宫与汉王府的,整理一份概要,晚些送于我。”
“是,世子。”周安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悄然退下。
屋内只剩下周廷玉、岩峰和墨璃。岩峰自去巡查院落布防,墨璃则默默开始整理行李,将书籍文稿取出摆放整齐。
这京城的第一课,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