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七年正月廿三,京杭大运河南京段码头,晨雾未散。
十余艘官船缓缓靠岸,桅杆上“禄国公周”“户部夏”“平西侯沐”的旌旗在湿冷的空气中低垂。船板甫一搭稳,一队精锐护卫便率先下船,迅速肃清码头闲杂人等——这些都是周安精心挑选的亲信。一身麒麟补子绯红官袍的周廷玉出现在船舷边,他身旁的夏雨柔披着银狐斗篷,发髻间只簪一支碧玉簪,简约而不失端庄;沐春则是一身骑射装束,外罩猩红大氅,她随意地将腰间佩刀调整了个更顺手的位置,目光掠过码头四周的房舍与人群,任何潜在的威胁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两位新妇一左一右,虽风格迥异,却和谐如画。
“总算到了。”周廷玉望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南京城墙道,“这一路劳顿,辛苦你们了。”
夏雨柔微微欠身:“夫君言重了。”她此刻望着眼前这座雾气弥漫的古城眼神有些飘忽。沐春则爽朗一笑:“这算什么劳顿!比起在云南随父巡边,乘船简直是享福。”。
管家陈墨早已带着周府下人在码头等候多时,见状急忙迎上:“恭迎公子、两位夫人回京!府邸已按公子的要求收拾妥当,一应物事俱已备齐。”
周廷玉颔首:“有劳陈叔。咱们先进城吧,今日还需入宫谢恩。”
车队驶入南京城时,日头已升高了些。新年余韵未散,街道两旁店铺门口还挂着红灯笼,偶尔有爆竹声从巷弄深处传来,却掩不住这座留都特有的沉闷气息。自皇帝北巡、太子留守后,南京虽仍是六部俱全,却总少了些天子脚下的锐气。
新的周府坐落于秦淮河畔的大功坊,是三进的大院落,原是一位致仕尚书的宅邸,被周家买下后略加修葺。门楣上“周府”二字匾额是新挂的,黑底金字,庄重而不张扬。之前清凉门的那处宅邸已经以周家的名义发卖,又安排自己人以别人的名义买下,如今让给周安手下的人员居住。
内管家周棋星已领着仆妇们在二门口候着,她是陈墨的夫人,周廷玉父亲旧部周三牛之女,清阳书院出身的她不仅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更兼精于内务调度。见众人进来,她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沉稳有度:公子、两位夫人一路劳顿,东跨院已按沐夫人喜好备下兵器架,西厢房暖阁为夏夫人设了书案,都是按夫人(刘青)信中嘱咐布置的。说话间举止有度,显得干练异常。
才刚安置妥当,门外便来了一乘红幔得马车,不一会儿,门房一路小跑进来躬身禀报道:“公子,是玉宁公主殿下驾到!”话音未落,已能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周廷玉整了整衣冠,快步出迎。这位永乐帝最疼爱的嫡公主,向来与东宫亲近,却又八面玲珑得很,当年与夏雨柔合伙经营商业时,俩人便搅得南京商界风生水起。她今日这般急匆匆赶来也不知有啥事。定了定神,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尚未走到门口,朱玉宁已径直走进前院,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比往日倒是淡了几分。
“周修撰别来无恙?”朱玉宁的声音比脚步更先抵达,只是“周修撰”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她笑吟吟地站在滴水檐下,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先在周廷玉新换的石青色圆领袍上打了个转,又飞快地扫过他身后的夏雨柔和沐春,在夏雨柔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并蒂莲步摇上停了一瞬,“这一路从江南回来,两位妹妹可还习惯?”
周廷玉躬身行礼,袍角扫过冰凉的青石板:“劳公主挂心,一切安好。”他侧身时,衣袖与夏雨柔的绛色披风轻轻擦过,引来她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颤。朱玉宁与二女握住夏雨柔的手,指腹在对方微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笑道:“雨柔妹妹越发丰腴了,想来贵州得水土还是养人呀,倒比在之前多了几分娇态。”这话听似夸赞,夏雨柔却敏锐地察觉到别样的意味。再看朱玉宁转向沐春时,语气便凭添了几分往日稍有的熟稔:“沐春妹妹这身骑射装束倒显精神,果然都是绝色佳人,周修撰好福气。”话毕,她抬手拢了拢鬓发转换话题道:“你们离京这些时日,京城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呢。”
周廷玉引着朱玉宁往正厅走,廊下红梅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霜气。朱玉宁忽停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随手折了枝红梅,指尖被刺了下也不觉疼,只将花枝横在鼻尖轻嗅:“这梅香倒比宫里的更烈些。”进了正厅,她才屏退左右敛了笑容。待那茶盏在她手中转了半圈茶汤漾出细密的波纹才慎重说道:“父皇北巡前,拉着太子哥哥的手说了半晌的话,无非是让他‘放手施为’之类的话,可汉王就藩乐安后,他那些党羽倒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前几日英国公府走水,说是炭火盆引着了帐幔,可谁不知道张辅是东宫的人?如今你回来了,顶着‘帝师门生’‘夏沐双婿’的名头,又是詹事府洗马,那些人不盯着你盯谁?”
“多谢公主提醒。”周廷玉沉吟道,“太子殿下近日可好?”
朱玉宁轻轻摇头,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滴茶水在描金桌布上:“太子哥哥仁厚是仁厚,可对着那些如狼似虎的言官,连驳回一份奏折都要犹豫半晌。”她忽然凑近周廷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前日我去东宫,见他案头堆着三十多本奏折,全是汉王党人弹劾户部的——说夏尚书克扣北征粮饷。”说到“夏尚书”三个字,她飞快地瞟了眼门外,仿佛夏雨柔会突然闯进来,“你如今回来了,太子哥哥夜里怕是能多睡一个时辰。”话毕又恢复了那副八面玲珑的模样,“只是你也要小心,那些人连英国公府都敢烧,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又寒暄片刻,朱玉宁起身告辞时特意走到夏雨柔身边,替她理了理歪斜的披肩系带。“妹妹府中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去寻我。”她的气息拂过夏雨柔耳畔,带着淡淡的梅花香,说罢,她转身快步消失在垂花门外。
送走朱玉宁后,周廷玉发现掌心竟沁出薄汗。夏雨柔细心为他整理被朱玉宁碰皱的衣领,指尖触到他的耳垂,轻声道:“殿下今日……好像格外关心你。”
“她是聪明人,也是在提醒我们。”他握住夏雨柔的手,“京城里光是太子与汉王这盘棋,就够我们喝一壶的,府中事务,就劳你多费心了。”
夏雨柔颔首:“夫君放心,家中一切有我。”结婚尚在蜜月,倒已然有了主母风范。
周廷玉目光投向窗外那株红梅。朱玉宁折过的那根梅枝,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石阶上,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下。
皇宫巍峨,红墙黄瓦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周廷玉递牌请见,不多时便有太监引他入内。谨身殿内,太子朱高炽正伏案批阅奏章。见周廷玉进来,他放下朱笔:“廷玉来了,一路辛苦。新婚燕尔,本不该这么急着叫你来的。”
周廷玉行大礼:“臣蒙天恩,不敢怠慢。此次返京,特来向殿下谢恩。”
太子示意他起身,赐座后,叹道:“你回来得正好。如今父皇北巡,留我在这南京城中,看似总理机务,实则如履薄冰。”他揉了揉眉心,显是疲惫——那疲惫不仅是连日批阅奏章的劳顿,更是被各色人等处处掣肘的心力交瘁,“北征大军粮饷、新都营建工程,样样都要钱粮,户部已经叫苦连天。汉王那些党羽又频频上书,说什么‘太子监国,当以军事为重’,分明是要我难堪。”他看向周廷玉,眼中带着期盼,“廷玉你的才干,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周廷玉谨慎回道:“殿下仁德,天下共知。如今国事艰难,正是殿下展现治国之才之时。臣虽不才,愿为殿下分忧。”
太子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你是有才干的。杨荣学士多次向我举荐你,说你有经世之才。如今你在詹事府任职,正好为我参谋谋划。”
“臣遵旨。”
离了皇宫,周廷玉又依次拜见了杨荣、杨士奇等座师和朝中重臣。待到回府时已是华灯初上。夏雨柔将正房安置在东跨院,自己住在主屋,将西厢房整理出来给沐春居住,既保持了一定距离,又不失亲近。下人们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周廷玉满意地点头,对夏雨柔道:“辛苦你了,两日之内就将偌大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
夏雨柔微笑::“今日午后,家里(夏府)派人来传话,说母亲惦念,让我们明日过府去吃饭。”
周廷玉会意:“理应前去拜见岳父岳母。”
次日一早,周廷玉携夏雨柔前往夏府。沐春留在家中整顿带来的行李物品,特别是那两只老虎“倾城”和“振威”的安置事宜。
夏府位于城南,府邸不如周府宽敞,却更显文雅气息。夏老夫人见到孙女儿归来,喜不自胜,拉着夏雨柔的手问长问短。夏元吉则与周廷玉在书房叙话直到夏老夫人派人来请用午膳。
膳桌上,夏老夫人不断给周廷玉和夏雨柔夹菜,嘘寒问暖。夏元吉虽然话不多,但眼中也透着对女儿的关爱。膳毕,夏雨柔被母亲留下说体己话,周廷玉便先行告辞。
回到周府,只见沐春正在后院指挥下人安置虎笼。她亲自用沾了温水的布巾擦拭着笼栅,轻声安抚笼中焦躁踱步的“倾城”和“振威”——“好了好了,别闹脾气。”她拍了拍笼壁,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过几日就给你们搭个大院子,保证比在船上宽敞。”见周廷玉回来,她擦着汗道,“这两只小家伙怕是憋闷坏了。得尽快在后院辟块地出来,让它们有活动的地方——不然拆了这院子,我可赔不起禄国公。”
周廷玉点头:“你安排便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见下人均在远处忙碌,才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去夏府,岳父透露了些朝中动向。形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汉王党人不仅在朝堂上发难,连户部的钱粮调度都敢动手脚。”
沐春挑眉:“可是与汉王有关?”
周廷玉正欲细说,忽见管家陈墨匆匆走来:“公子,北平急信。”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周廷玉拆信一看,眉头渐锁。信是安平商社北平分行管事写来的,称工部尚书李庆近日派人频频核查商社在北平购置的地产细节,甚至翻出三年前的地契存根——这不是例行公事,是存心找茬。他想起离京前李庆在朝堂上那阴阳怪气的眼神,心中冷笑:果然,汉王的狗已经按捺不住要咬人了。
“看来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周廷玉将信递给沐春,“李庆是汉王心腹,此举必定是冲着我来的。”
沐春看罢信,冷哼一声,“区区一个工部尚书,也敢找周家和沐家的麻烦?”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要不要我修书一封,让父亲给打个招呼?保管李庆在安徽老家的矿场三日之内就得‘走水’!”话虽狠厉,却带着玩笑的语气,她知道周廷玉不会用这种硬碰硬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