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的声音清泠泠的，在珠光宝气与剑拔弩张的厅堂里，如同一股冷冽的山风。她搬出了彝家最重的“三询”古规，更点出了韭菜坪——那片父亲曾妄动祖坟而遭天谴的禁地。阿哲眼神骤然一缩，盯着奢香那张年轻却沉静得可怕的脸。这女子，竟敢用水西也敬畏的祖灵山川来挡他的刀锋！
奢禄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缝隙。他立刻接道：“正是！鬼师见谅。小女所言，乃我彝家千年古规，不可轻废。霭翠大人既看重小女，想必也愿得祖宗神灵护佑的圆满姻缘。三日之期，还望鬼师稍待。” 他顺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路途劳顿，鬼师与诸位勇士且先安顿歇息。我永宁虽无水西富庶，山野粗粝之食，管饱。来人！引贵客至客院！”
阿哲的目光在奢禄强撑的镇定和奢香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来回扫视，那锐利如鹰隼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凝重。他嘴角扯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作。奢香搬出的“三询”古规，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挡住了他咄咄逼人的锋芒。
“好！”阿哲忽地朗声一笑，打破了凝滞，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宣抚使与夫人果然重古礼，敬鬼神！我主霭翠，亦是敬天法祖之人。三日之期，阿哲便在此静候佳音！只盼三日之后，韭菜坪上，祖灵降下的……是皆大欢喜的纶音！” 他右手再次抚胸，行了个礼，目光最后深深烙在奢香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随即转身，墨绿锦袍带起一阵冷风，领着三名皮甲骑士，随引路的永宁管家大步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深处。奢禄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冷的石柱，才勉强站稳。他脸色灰败，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奢香快步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父亲！”
奢禄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望着那两箱依旧散发着刺目光芒的聘礼，眼中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忧虑。“三日……香儿，你只争来三日！” 他声音嘶哑，带着疲惫，“阿哲此人，鹰视狼顾，心机深沉似海。他岂会真信什么祖灵之音？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三日之内，若我们拿不出足以让水西忌惮、或者让霭翠改变主意的力量……” 他痛苦地闭上眼，“永宁，危矣！你也……”
奢香扶着父亲在铺着兽皮的木椅上坐下，取过粗陶碗递上苦荞茶。她看着父亲瞬间苍老了许多的侧脸，耳后的灼痛奇异地平息下去，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父亲莫忧。”奢香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力量，“三日虽短，未必不能周旋。阿哲信不信祖灵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不敢公然践踏这西南所有土司都认的古规。他更忌惮的，是这‘三询’背后的变数。” 她目光转向厅外西南方向，穿透厚重的石墙，仿佛看到了禄水上游那隐秘的山坳，“小龙塘……周起杰！”
奢禄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迸出一丝光亮：“你是说……他？可水西势大，霭翠拥兵数万！周起杰那几百护寨队，纵有几分勇力，焉能撼动参天巨树？更何况……” 他压低声音，带着惊惧，“他身份敏感！若暴露了与应天的勾连，我奢氏阖族，顷刻便是灭顶之灾！”
“父亲，树大亦惧根下虫蚁，堤高也恐蚁穴之溃。”奢香冷静分析，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着锐利的光，“霭翠所求，非我一人，实乃永宁之地，禄水之险！他欲借联姻之名，兵不血刃吞并我部。若联姻不成，强攻便是下策。永宁山高路险，寨墙坚固，霭翠纵有数万兵，强攻之下也必损兵折将。此时，若他后院起火呢？”
奢禄一怔：“后院起火？”
“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奢香一字一顿，“此人虽退守云南，却如同受伤的孤狼，对水西的膏腴之地未尝没有觊觎之心！霭翠若倾力北上攻我永宁，后方空虚，元梁王会坐视不理？还有乌撒诺哲！他与霭翠素有旧怨，表面臣服，暗地里摩擦不断。若霭翠主力被牵制在禄水河谷，乌撒那头饿狼，会不会趁机扑咬水西的草场盐井？”
奢禄倒吸一口冷气，眼中惊疑不定：“你是说……驱虎吞狼？借元梁王和乌撒之力，牵制霭翠？”
“是借势，也是火中取栗。”奢香目光灼灼，“周起杰虽兵少，但此人用兵如鬼，尤擅在群山万壑间寻那致命一击的缝隙！父亲可还记得龙湾之战？陈友谅十万舟师，何等煊赫？却被他诱入死地，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他如今蛰伏小龙塘，看似扎根农耕，暗中练兵秣马，岂是甘于寂寞之辈？霭翠若敢大举北上，周起杰便是悬在他背后最锋利的那把匕首！他只需找准时机，在元梁王或乌撒诺哲有所动作之时，于霭翠的粮道、或者水西腹地某处要害，狠狠捅上一刀！让霭翠首尾不能相顾！让他明白，吞下永宁，绝非易事，更可能崩掉他几颗牙齿，甚至引来群狼分食！”
奢禄听得心惊肉跳，背脊上冷汗涔涔。女儿的分析，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行走，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可……周起杰凭什么为我永宁火中取栗？他身份隐秘，所求者大，岂会轻易暴露实力，为他人做嫁衣？更何况……”他看向奢香，眼神复杂难言，“你与他……”
奢香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被坚定取代：“父亲放心。周起杰所求，绝非偏安一隅。他志在西南，志在禄水源头那关乎气运的‘枢盘’！霭翠若得永宁，势力必将膨胀，下一步必染指禄水上游！此乃周起杰绝不愿见！永宁，是他必须守住的屏障！此其一。其二……”奢香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女儿自有办法，让他出手！”
奢禄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撬开一丝缝隙。他沉吟良久，猛地一拍扶手：“好！香儿，就依你之计！为父即刻修书！你……”他深深看着奢香，“务必小心！韭菜坪之行，恐非坦途！阿哲此人，阴险狡诈，必会暗中窥伺！”
“女儿省得。”奢香颔首。她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两箱刺目的金玉之上，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三日之期，足够做很多事了。
夜色如墨，吞噬了永宁官寨。奢香并未回到自己的绣楼，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官寨最深处一间毫不起眼的石屋前。这是老毕摩阿什的居所。阿什是奢禄之父、老宣抚使时代留下的老人，精通彝文古籍与星象卜筮，是永宁部族记忆的活化石，更是奢香幼时的启蒙老师之一。
石屋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羊油灯，光线昏暗。阿什盘膝坐在一张磨得油亮的麂皮上，面前摊开着一卷古老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羊皮卷。他须发皆白，满脸沟壑，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时光。
“老师。”奢香轻声唤道，在阿什对面跪坐下来。
阿什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奢香脸上，在她右耳廓后停留了一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水西的铜鼓……终究还是敲到你门前了。阿哲那鹰崽子，来者不善。”
奢香点头，将白日厅堂中阿哲的威逼利诱、自己的缓兵之计以及后续的谋划，低声而清晰地告知了阿什。
阿什静静听着，布满老人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皮卷上古老的文字符号。待奢香说完，石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羊油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驱虎吞狼……火中取栗……”阿什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同枯叶摩擦，“香丫头，你比你父兄，更像你祖父啊……胆大包天。”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周起杰此人……我虽未见，但观其行事，扎根小龙塘，练兵务农，隐忍不发，其志不小。你欲借他之力，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背后那‘应天’的影子，更是悬在永宁头顶的利剑。”
奢香神色不变：“老师，永宁已无退路。霭翠贪欲如火，避无可避。周起杰虽为利往，但其利与永宁之存续，此刻同向。至于应天……只要周起杰一日未公开扯旗，他便一日是永宁路同知，是朝廷羁縻西南的官！我们借的是官府的力，平的是地方匪患，保的是土司安宁，天经地义！纵有些许逾矩，霭翠又能奈我何？元梁王又能说什么？这便是他身份最妙的用处！”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阿什定定地看着奢香，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罢了，罢了。你这丫头，心思已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祖灵在上，或许……这便是永宁的命数。”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摊开的羊皮卷，“韭菜坪之行，你要的‘祖灵之音’，老朽给你。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点旁边小陶碗里暗红色的朱砂，开始在羊皮卷空白的边缘处书写。古老的彝文符号如同跳跃的火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
“乌蒙雾锁，虎啸深涧。金鳞非池物，风雷动九渊。禄水清浊辨，星斗指归帆。”
写完，阿什吹干朱砂，将羊皮卷小心卷起，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好，郑重地递给奢香：“三日后，登顶韭菜坪，焚此卷于祖灵碑前。此乃祖训，亦是天机。霭翠若问，便以此示之。他纵有疑，也难明就里。至于能否解你困局……”阿什深深看了奢香一眼，“香丫头，记住，山川有灵，人心难测。真正的路，在你脚下，在你心中。”
奢香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羊皮卷，如同接过一份千钧重担。“谢老师！”她深深俯首。
离开阿什的石屋，奢香并未回房。她避开巡夜的守卫，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潜至官寨最西侧一处隐蔽的角门。这里背靠陡峭山崖，平日罕有人至。她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竹哨，凑到唇边，运足气息，吹出了一长三短、模仿夜枭鸣叫的奇异哨音。
哨音在寂静的夜风中传出不远，便消散在崖壁间。奢香耐心等待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崖壁上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陡峭的岩石滑下，落地无声。黑影全身裹在深灰色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对着奢香单膝点地，低声道：“夫人！”
此人名唤阿木铁，是奢香母亲奢蔺氏当年的陪嫁勇士，武艺高强，尤其擅长攀援潜行，对奢香忠心耿耿，是她手中最隐秘的力量。
奢香将一枚小巧的、刻着简易虎头标记的骨符塞入阿木铁手中，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即刻动身！走鹰愁涧秘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龙塘！将此符亲手交给周起杰！告诉他：‘水西求聘，三日之期，韭菜坪上待祖音。虎欲噬羊，狼窥于后，望君借东风！’ 记住，只许口传，不可留字！速去速回！”
“遵命！”阿木铁没有丝毫迟疑，将骨符贴身藏好，对着奢香一抱拳，身形如鬼魅般再次融入黑暗，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陡峭的崖壁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做完这一切，奢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墙，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稀疏的寒星在墨蓝天幕上闪烁不定，如同此刻波谲云诡的西南棋局。耳后的灼痛早已消失，唯余一片冰冷的决绝。
与此同时，永宁官寨客院最宽敞的那间上房内，烛火通明。阿哲并未安睡。他卸去了白日的锦袍，只着一身黑色劲装，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奢禄正厅的方向，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桌上，摊开着一幅绘制精细的西南山川舆图，永宁、水西、乌撒、芒部、元梁王势力范围标注分明，几条隐秘的通道被朱笔重点勾勒。
一名皮甲骑士悄无声息地闪入房内，单膝跪地：“鬼师，角门处有动静。似有人潜出，身手极好，往西北小龙塘方向去了。”
阿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西北？小龙塘？呵……果然坐不住了。奢禄老儿，还有他那不简单的女儿……想找外援？”他转过身，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小龙塘”三个小字上，“盯紧那个周起杰！看看这只藏在永宁羽翼下的雏鹰，到底长了多少硬翎！还有，给大方城飞鸽传书，告知霭翠大人，鱼儿已咬钩，三日之后，韭菜坪见分晓！让我们看看，这永宁的祖灵，到底要降下什么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