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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四年的冬月,南京城落了第一场像样的雪。雪不大,细碎如盐,武英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风雪声,却隔不开那股透骨的寒意。殿内昏黄的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幢幢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御案之后,朱元璋只一身玄色常服,案上两份摊开的文书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寒芒。

左手边,是一份边角沾染着风尘与泥点、火漆印已被刮开的加急奏报。纸张坚韧厚实,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正是周起杰自水西大定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亲笔奏报——梁王使者如何携重金潜入,如何巧言令色,诱以“裂土分茅,永镇西南”;奢香夫人如何挺着孕肚,怒斥元孽,声震殿宇;周起杰如何立诛三逆,悬首禄水河渡口,曝尸示众;又如何割一耳,遣其副使亡命南逃,归报梁王!奏报末尾,是周起杰以血明志的铿锵誓言与备战举措:水西四十八寨已如铁桶,关隘渡口增哨三倍,禄水沿线严防死守,枕戈待旦,誓与元孽不共戴天!

右手边,则是一份薄薄的、质地特殊的暗黄桑皮纸。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刚刚呈上的绝密急报。上面字迹细小却清晰,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阴鸷凶险的图景:残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已秘密集结精锐三万,屯于滇东门户曲靖府!更阴结川南(今四川南部及云南东北部)部分心怀叵测的土酋、流官,图谋切断明军由湖广经黔中入滇的咽喉粮道!一旦粮道被扼,深入黔滇的明军主力将成无根之木,西南战局顷刻倾覆!

两份文书,一明一暗,一刚烈一阴毒,如同冰与火,在朱元璋冰冷的目光下激烈碰撞。

朱元璋的视线在两份文书上来回扫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乌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尖上。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裂土分茅…永镇西南…”朱元璋的喉咙里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濠梁口音,像是从地底深处磨出来的,“梁王…呵,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你这元廷的孤魂野鬼,还在做你的残梦!”

最后三个字“残梦”,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劈开殿中的死寂!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无尽的轻蔑鄙夷!

“砰!”

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几点浓黑甩在周起杰那份奏报的“悬首示众”四字旁,更添几分狰狞。烛火被他掌风带得剧烈一晃,几乎熄灭。

“陛下息怒!”阶下侍立的几个官员和内官膝盖一软,慌忙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息怒?”朱元璋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他身材不算高大,此刻却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狂暴威压。他绕过御案,几步走到殿中,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终落在毛骧身上。

“毛骧!”

“臣在!”毛骧头埋得更低。

“你手下那些探子,眼睛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刮过铁板,“梁王在曲靖屯兵三万!勾连川南!要断朕的粮道!这等泼天大事,竟要等到周起杰在禄水河挂了人头,才给朕查清楚?!若非起杰这一刀砍得狠,砍得响,把耗子从洞里惊了出来,尔等是不是要等贼寇断了粮,大军饿死在黔中山沟里,才来报丧?!”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毛骧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落在金砖上。他不敢辩解,只能重重叩首:“臣…臣失职!万死难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通政司的值班官员,引着几位闻讯赶来的淮西勋贵重臣,在殿门外求见。其中一人,身着绯袍,正是素来与周起杰不对付的某位御史。

朱元璋眼中厉色一闪,冷哼一声:“让他们滚进来!”

殿门开启,一股裹着雪沫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殿内烛火又是一阵狂乱摇曳。几位大臣鱼贯而入,带着一身寒气,看到殿内情形和皇帝铁青的脸色,心头都是一凛,连忙跪下行礼。

那绯袍御史瞥见御案上周起杰那份摊开的、墨迹旁还溅着几点污渍的奏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悍然斩杀元梁王来使,悬首曝尸,割耳遣返!此举虽显一时之快,然实乃大谬!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此乃古礼!周起杰擅杀使者,有失朝廷体统,更恐激怒梁王,擅启边衅,陷西南军民于水火!臣恳请陛下,严旨申饬周起杰,以儆效尤!并速派重臣安抚梁王,以弥兵祸!”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引经据典,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朝廷大局着想。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殿外呼啸的风雪声。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直刺那绯袍御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眼神中的冰冷和嘲讽,却让那御史如坠冰窟,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有失体统?擅启边衅?”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呵。朕问你,梁王遣使,携重金入我黔地,蛊惑朕之封疆大吏裂土分茅,永镇西南!这是使者?还是细作?是来修好的?还是来挖朕墙角的?!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御史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喘不过气。

“安抚?弥兵?”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梁王在曲靖屯兵三万!勾连川南鼠辈!刀都架到朕的粮道脖子上了!你让朕去安抚他?!你是要朕把脖子洗干净了,亲自送到他刀口下去安抚吗?!”

最后一句,声如惊雷炸响!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那御史浑身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废物!”朱元璋猛地一拂袖,看也不看那瘫软的御史,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所有臣子,“都给朕听好了!梁王,前元余孽!苟延残喘于滇南!不思天恩浩荡,竟敢觊觎朕之江山!遣细作,行离间!屯重兵,断粮道!此獠不除,西南永无宁日!此獠不灭,朕心难安!”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回御案之后,抓起朱笔,饱蘸浓墨。那姿态,如同一位统帅握紧了指挥千军万马的令旗!

“传旨!”

声若洪钟,在森然的武英殿内回荡,压过了殿外的风雪。

“擢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统京营精锐五万,即日开拔!自辰州(今湖南沅陵)入黔,沿沅水、?阳河(沅水支流)一线,给朕碾过去!打通粮道!扫清沿途所有魑魅魍魉!遇寨拔寨,遇城破城!直逼曲靖!”

朱笔如刀,在明黄圣旨上划下第一道铁血军令!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擢沐英为右副将军!统精骑一万五千!自永宁(今四川叙永)南下!穿乌蒙山!给朕插到曲靖背后去!断其归路!阻其援兵!朕要那梁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第二道军令落下,笔锋更显凌厉!乌蒙山,滇东北天险,穿之如断梁王脊骨!

“严旨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决绝,“令其死保黔中粮道!寸土不失!若有一粒粮、一束草因他之故未能送达大军,提头来见!命其迅速弹压川南不稳苗头!有敢附逆梁王者,杀无赦!水西四十八寨,给朕牢牢钉死在原地!若有一寨不稳,唯他是问!赐临机专断之权!凡通敌、资敌、乱我军心、坏我粮道者,无论军民、无论土汉,一经查实,先斩后奏!不必请旨!”

“遵旨!”阶下,兵部尚书与传旨太监同时凛然应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保粮道,弹压川南,钉死水西,先斩后奏!这几乎是将军政生杀大权尽付一人!压力如山,信任亦如山!

朱笔重重一顿,最后一滴浓墨落下,如同为这场征伐盖上了血红的印章。

“告诉傅友德,告诉沐英,告诉周起杰!”朱元璋掷笔于案,目光如炬,仿佛穿透了殿宇宫墙,直射向那风雪弥漫的西南,“朕,在应天,等着他们的捷报!等着梁王的首级!”

“诺!”殿内所有人齐声应和,声浪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圣旨化作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顶风冒雪,冲出南京城,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各自的目标。一场决定西南百年气运的雷霆征伐,在洪武十四年的第一场细雪中,悍然拉开了序幕。

千里之外,黔地水西,大定城。

这里没有南京的细雪,只有刺骨的湿寒。乌蒙山脉的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无孔不入的阴冷,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扎进人的骨头缝里。虎头殿内,巨大的青铜火盆里,手臂粗的松柴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大殿深广空间里的部分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铁血杀伐之气。

大殿中央,一张巨大的沙盘横陈。沙盘以精细的黏土、砂石堆砌,清晰地勾勒出黔中、滇东乃至川南部分区域的险峻山川、奔腾江河与关隘要道。禄水河、赤水河、乌江如同银亮的带子蜿蜒其中;大定城、毕节卫、永宁、曲靖、芒部等关键节点,插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尤其是那条由湖广经辰州、沅州(今湖南芷江)、镇远(今贵州镇远)、贵阳(时称贵州城)通向曲靖前线的粮道,以及梁王屯兵重地曲靖的位置,被特意用醒目的赤红色朱砂勾勒出来,刺目惊心。

周起杰一身玄黑色的山文铁甲,甲叶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泛着冰冷的寒光。他显然刚从某个关隘巡视归来,甲胄未卸,征尘未洗。头盔放在沙盘一角,露出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脸庞。他站在沙盘主位,身体微微前倾,指尖重重地点在沙盘上“粮道”与“曲靖”两个刺眼的红点上,如同两柄蓄势待发的匕首。

沙盘周围,肃立着他麾下最核心的几员悍将。甲胄铿锵,面容冷硬,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主帅那根决定命运的手指。

昨日连夜从播州赶回来的丁玉,这位以穿山越岭、机敏善战着称的指挥佥事,眉头紧锁,盯着那条如同命脉般脆弱又至关重要的红色粮道线。他身上的锁子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周三牛,千户,满脸虬髯,眼神凶悍如受伤的野牛,抱着膀子,粗壮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目光死死锁住芒部的位置,仿佛要将那面代表奢弟的小旗捏碎。

李春喜,弓弩营主将,面色沉静,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紧握腰间佩刀刀柄的手,暴露着他内心的紧绷。他负责的云雾岭,是拱卫大定城、屏护粮道侧翼的要冲。

周水生,千户,脸庞黝黑,沉默得像一块礁石,但眼神锐利,牢牢钉在毕节卫城的方向。那是小龙塘的根本,不容有失。

雷猛,千户,如同他名字一般,浑身散发着爆炸性的力量。他咧了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盯着沙盘上芒部奢弟那面小旗,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岩桑,奢香麾下最得力的虎威营统领,彝家汉子,沉默如山,但那双盯着曲靖的眼睛里,燃烧着为霭翠复仇、为水西正名的火焰。

岩商,岩桑的兄弟,心思更细,负责情报梳理。他手中捏着几份刚刚送达的、墨迹未干的密报,眼神在沙盘各处要害逡巡。

殿内除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众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啪嗒!”

一滴冰冷的雪水,顺着殿宇高处的瓦缝滴落,砸在青砖地上,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周起杰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疲惫被彻底点燃,化作熊熊燃烧的战意!他指尖离开沙盘,那根点过粮道和曲靖的手指,仿佛带着无形的锋芒,直指麾下诸将!

“圣旨已下!”周起杰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金戈铁马的决绝,“梁王在曲靖,屯了三万条恶狗!要断我们的粮道,掐我们的脖子!傅大将军五万京营精锐,已从辰州开拔!沐将军一万五千铁骑,正穿乌蒙山,要抄梁王的后路!陛下严旨:粮道不容有失!川南不稳苗头必须弹压!水西四十八寨,钉死!凡通敌者——杀无赦!”

每一个“杀无赦”,都如同冰锥凿地,寒气四溢!

他的目光首先钉在丁玉身上:“丁玉!”

“末将在!”丁玉浑身一震,叉手肃立,甲叶铿然。

“粮道!”周起杰的声音斩钉截铁,手指重重一划那条刺目的红线,“交给你!从镇远府到平越卫(今贵州福泉),再到贵阳,直至前线!每一段路,每一个隘口,每一支运粮队!沿途所有屯堡驿站,所有可能作乱的土寨流寇!全给我盯死!扫清!傅大将军的兵锋指到哪里,你的粮草辎重,必须提前一步送到哪里!路上丢了一粒粮,坏了一辆车,或者让一个元孽的细作、一个不开眼的蟊贼靠近了粮队…提头来见我!这是死生一线!你,就是钉在这条命脉上的钉子!钉死了,活!钉不稳,死!”

“末将遵令!”丁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人在粮在!粮道若失,丁玉自刎于道旁!”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割下一截袍角,狠狠掷于火盆之中!火焰轰地窜起一尺多高!

“周三牛!”

“在!”周三牛如蛮牛般低吼一声,踏前一步,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

“你带本部一千五百七星卫精锐,再调永宁奢禄宣抚使麾下两千狼兵!”周起杰的手指猛地戳向沙盘上芒部的位置,“奢弟这条老狗!墙头草,根子烂了!锦衣卫密报,其与川南几股流寇眉来眼去,恐生异心!陛下有旨:弹压川南!你给我以雷霆之势,压过去!不用请旨,不必废话!若他安分,捆了押来大定!若他敢龇牙…”周起杰眼中寒光爆射,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就地格杀!提头来复命!芒部,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里!川南的苗头,必须用血给我浇灭!”

“哈哈哈!得令!”周三牛狞笑起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沙盘上代表芒部奢弟的那面小旗,五指狠狠一攥!咔嚓一声,脆弱的旗杆连同小旗,在他掌中瞬间化为齑粉!“末将早就想捏碎这老狗的卵蛋了!您瞧好吧!”他转身,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股腥风冲出殿外,咆哮着点兵去了。

“李春喜!”

“末将在!”李春喜肃然应诺。

“云雾岭!大定城的北面屏障!也是粮道侧翼的最后一道闸门!”周起杰指向沙盘上大定城北方的险峻山岭,“你的弓弩营,给我钉死在那里!一只可疑的鸟飞过,也要给我射下来!若遇敌袭,哪怕是梁王亲至,也给我用箭雨把他钉在山脚下!大定城,奢香夫人,不容有失!”

“末将领命!人在岭在!”李春喜抱拳,声音沉稳如磐石,眼中是弓弩手特有的、锁定猎物的专注寒光。

“周水生!”

“末将在!”周水生踏前一步。

“毕节卫!”周起杰的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小龙塘根基的那个点,“我们的老巢!交给你!守稳了!粮草转运,兵员补充,皆赖于此!招募新勇,整训城防,清剿四野流匪!确保毕节至大定、至永宁的道路畅通无阻!若后方不稳,我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请都司放心!水生定保毕节稳如泰山!”周水生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他守城的决心。

“雷猛!岩桑!岩商!”周起杰的目光扫过最后三将。

“末将在!”三人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雷猛,你总领大定城防及虎威营一部!昼夜巡防,弹压城内!敢有造谣生事、蛊惑人心者,先斩后奏!”

“岩桑!虎威营主力随我坐镇中军!随时策应各方!你的刀,给我磨利了!”

“岩商!你手下所有‘穿山鼠’(情报细作),全部撒出去!川南、滇东、水西各寨、粮道沿途!我要知道梁王每一支兵马的动向!川南每一丝风吹草动!水西每一个头人的心思!若漏了半点风声,军法从事!”

“遵令!”三将轰然应诺,声震殿梁。

一道道军令,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定了西南棋局的每一个关键节点。肃杀之气,弥漫整个虎头殿,比殿外的湿寒更刺骨百倍。

周起杰最后的目光,投向沙盘上那遥远的、被赤红圈定的曲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沙盘边缘,指甲在坚硬的木质边框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

“梁王…”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如同猛兽舔舐着獠牙,“你的残梦,该醒了。”

南京,深宫,文华殿。

窗棂上糊着厚厚的桑皮纸,隔绝了外面细雪的寒意,却挡不住那份属于深冬的清冷。殿内同样点着炭盆,暖意融融,驱散了寒气,也烘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黄子澄清瘦的身影立在书案前,正抑扬顿挫地讲着《论语·里仁》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他的声音平缓,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目光扫过下方几个正襟危坐的伴读少年。

皇太孙朱允炆坐在最前,穿着杏黄色的常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时不时会溜号,瞟向殿角的炭盆,或者窗外被雪模糊了轮廓的树枝。他今年不过十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周必贤坐在朱允炆侧后方稍远的位置。他穿着素净的靛蓝棉袍,身姿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显得格外沉静。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和偶尔无意识蜷缩一下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父亲那道染血的奏报,外祖父那句“阳谋战书”,还有武英殿里此刻可能正在掀起的滔天风暴,如同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殿角的铜壶滴漏,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时间在书页和讲诵声中缓慢流逝。

终于,黄子澄合上了书卷,结束了今日的晨课。“殿下,诸位,今日便到此。回去需将今日所讲‘君子怀德’、‘见贤思齐’两章,细细温习,明日考校。”

“是,先生。”朱允炆和伴读们起身行礼。

黄子澄的目光在周必贤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文华殿。

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伴读少年们三三两两收拾书具,低声交谈着。朱允炆却蹦跳着跑到周必贤面前,小脸因为炭火烘烤和刚才的紧张而红扑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周伴读!周伴读!”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他凑近了,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昨儿听皇爷爷跟前伺候的小太监说…你爹爹在西南,把元朝梁王派去的坏人,砍了脑袋!还挂在高高的杆子上!是真的吗?”

周必贤收拾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朱允炆那双不谙世事、纯然好奇的眼睛。殿内其他几个伴读也竖起了耳朵,目光或好奇或复杂地投了过来。

“回殿下,”周必贤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确有元孽细作潜入水西,行挑拨离间、祸乱边疆之举。家父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依律处置,以儆效尤。”他用词极为谨慎,将“使者”换成了“细作”,将“悬首示众”淡化为“依律处置”。

“处置?”朱允炆歪了歪头,显然对这个含糊的答案不太满意,“怎么处置的?是不是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咔嚓’一下?”他伸出小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

必贤看着眼前这双干净的眼睛,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殿下,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当以国法论处。家父…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哦…”朱允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皱起小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那…你爹爹的刀,是不是比这殿外的雪还要冷啊?”他伸出小手,指向窗外。细雪还在无声飘落,沾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

刀与雪。杀戮与寒冷。

这个问题天真又锋利,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周必贤刻意维持的平静里。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伴读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必贤脸上。

周必贤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朱允炆,而是落向书案上那方紫石砚台。砚台里,研好的墨汁乌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夜色。一滴雪水,不知从殿宇何处缝隙渗入,恰好滴落在墨池边缘,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迅速融入了那浓黑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静静地看着那滴消失的雪水,看着墨池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父亲染血的奏报,禄水河畔高悬的头颅,沙盘前一道道铁血的军令…外祖父那句“保命之道”…深宫里的谨言慎行…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交织、碰撞。

过了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周必贤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朱允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凝:

“殿下的江山,需要这样的刀。”

没有直接回答刀的冷热。只是陈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事实。

朱允炆愣住了,眨巴着眼睛,似乎没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殿内其他几个年长些的伴读,脸色却微微变了变,看向周必贤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和审视。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落着。南京的细雪,黔地的湿寒,被千山万水隔开,却又被无形的烽烟与杀伐紧紧相连。

武英殿的杀伐已化作铁流,正碾向西南。

大定城的军令已如离弦之箭,射向各自的标靶。

深宫文华殿里少年一句平静的回答,却仿佛比刀锋更冷,比落雪更沉。

雪刃已南指。

血火,必将劈开这沉重的暗夜。

洪初春的黔地,寒意尚未被泥泞完全驱散。毕节卫城高大的城门轰然闭合,断绝了最后一丝商旅气息。城墙根下,几片冻硬的菜叶子被寒风卷着,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条石。卫城兵马司的告示墨迹淋漓:“即日起,闭市严检,擅开市易者,以资敌论!”

消息插了翅膀,飞进西南莽莽群山。芒部土司奢弟的官寨里,气氛凝滞得如同冰窖。奢弟枯瘦的手指捏着最后半块掺了糠麸的粗粝麦饼,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舍得咬下去。他面前跪着的长子陇茂,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阿爹!毕节卫闭市了!我们囤的盐、山货…全成了死物!寨子里…快断炊了!”

奢弟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珠里射出饿狼般的凶光,死死钉在官寨墙壁那张巨大的牛皮舆图上。图上山川纵横,一条粗壮的墨线蜿蜒,狠狠戳向一个地方——母享坝子!那处被周起杰牢牢捏在手里的膏腴之地,金黄的稻谷堆满了仓廪!

“好狠的周起杰!”奢弟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咆,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掐老子的脖子?他想饿死芒部!做梦!”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拍在舆图母享坝的位置,“给老子点齐所有能拿刀的男人!粮!母享坝的粮仓!老子一粒米都不会给他留下!抢回来!”

“阿爹!那是周起杰的圈套啊!”次子陇举年轻气盛,霍然站起,拳头捏得咯咯响,“他闭市就是等着我们往母享坝撞!他七星卫…”

“住口!”奢弟厉声打断,眼中是穷途末路的疯狂,“圈套?老子就是饿死,也要啃下他一块肉!他周起杰的主力都在禄水河盯着梁王!母享坝?哼,留些护寨的泥腿子顶天了!传令!今夜子时,兵发母享坝!”

几乎在芒部官寨点兵聚将的号角呜咽响起的同时,母享坝子外围一处不起眼的土坡密林里,几双眼睛正透过枯枝缝隙,冷冷注视着芒部方向的动静。周水生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子,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对着旁边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柴刀的汉子低声道:“石头,大鱼咬钩了。按都司吩咐,你的人,该‘跑’了。”

被唤作“石头”的汉子,正是七星卫精锐哨官周石头,此刻却一身护寨队头领周大川的打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水生哥放心,兄弟们早就憋着这股‘溃败’的劲了!保管演得比真的溃兵还像!保管让奢弟那条老狗,舒舒服服钻进这‘粮仓’里来!”他朝身后一挥手,几十个同样装扮成护寨队模样的精悍士卒,悄无声息地滑下土坡,迅速没入通往母享坝子内部的田埂沟壑。

母享坝子,夜沉如墨。只有几座巨大的粮仓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黑暗中,轮廓隐约可见。坝子入口处,象征性的拒马歪歪斜斜地摆放着,几个穿着护寨队号衣的汉子缩在背风处,抱着长矛,昏昏欲睡。

“嗖——噗!”

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骤然撕裂夜空,狠狠钉在最大的那座粮仓草顶!火光瞬间腾起!

“杀啊——!”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炸雷,无数黑影从坝子四周的田埂、沟渠、树林中蜂拥而出!芒部的土兵们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眼睛里燃烧着对粮食的疯狂渴望,如同溃堤的洪水,朝着那几座诱人的粮仓猛扑过去!

“敌袭!敌袭!芒部打进来啦!”坝口的“护寨队”惊恐地尖叫起来,象征性地射了几支软绵绵的箭,便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朝着坝子深处“溃逃”,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顶不住啦!快跑啊!粮仓要丢啦!”

奢弟骑在一匹矮脚马上,浑浊的眼睛被粮仓顶腾起的火光映得血红。看着“护寨队”狼狈不堪的溃散,听着那些惊恐的尖叫,一股巨大的狂喜和贪婪冲昏了他的头脑。“哈哈哈!周起杰!你的粮是老子的了!给老子冲!搬空粮仓!”他挥舞着腰刀,声嘶力竭地咆哮,催促着更多的土兵涌入坝子,如同蝗虫般扑向那些象征着活命的粮垛。

芒部土兵彻底陷入了混乱的狂欢。有人迫不及待地用刀劈开粮仓门板,有人直接爬上粮垛疯狂地往自己带来的麻袋里扒拉稻谷,更多的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粮仓周围拥挤、争抢、推搡。秩序荡然无存,贪婪的嘶吼和抢夺的怒骂混杂一片。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峰的瞬间!

“呜——呜——呜——!”

三声凄厉得足以刺破耳膜、穿透灵魂的牛角号,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毫无征兆地在母享坝子四周的山林、土丘、沟壑深处同时炸响!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酷质感,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奢弟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惊骇!他猛地勒住马缰,坐骑惊惶地人立而起!

“轰!轰!轰!”

伴随着牛角号声,沉闷如滚雷般的战鼓声骤然擂动!紧接着,是无数弓弦同时绷紧又猛然释放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声!

“咻咻咻咻——!”

下一瞬,遮天蔽日的箭雨撕裂了黑暗!那不是稀稀拉拉的流矢,而是由强弓硬弩组成的、真正意义上的钢铁风暴!冰冷的箭镞带着死亡的风啸,如同倾盆暴雨般覆盖了整个母享坝子,尤其是那些粮仓周围拥挤的芒部人群!

“噗嗤!”“呃啊!”“救命!”

密集的箭矢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取代了贪婪的嘶吼!拥挤的人群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田,成片成片地倒下!鲜血在火光下泼洒出大片大片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奢弟被亲兵拼死扑下马背,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了他的皮帽,惊得他魂飞魄散!他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疯狂抢粮的部众,此刻如同被割倒的稻草般在箭雨下哀嚎翻滚!

“中计了!快撤!撤出去!”奢弟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

然而,晚了!

牛角号声再变,短促而尖锐!如林的旌旗在坝子四周的黑暗中猛然竖起!伴随着撼动大地的沉重脚步声和甲叶摩擦的铿锵声,无数沉默的黑色身影从四面八方显露出身形!他们身披铁甲,手持长刀大盾,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踏着整齐而冷酷的步伐,向着陷入混乱、死伤狼藉的芒部残兵碾压过来!为首一员虬髯猛将,手持一柄厚背砍山刀,正是周三牛!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咆哮如雷:“奢弟老狗!爷爷等你多时了!七星卫!给老子碾碎他们!一个不留!”

钢铁洪流无情地撞入混乱的人群。刀光如同匹练般卷起,带起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嚎。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芒部土兵脆弱的抵抗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七星卫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撕碎。

奢弟被几个忠心亲兵死死护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他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看着自己经营多年的老本在钢铁与烈火中化为乌有,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当周三牛那柄沾满血肉的砍山刀带着腥风劈开他最后一名亲兵的脑袋,冰冷的刀锋架在他脖子上时,奢弟终于崩溃了,屎尿齐流,瘫软在地。

周三牛嫌恶地一脚将他踹翻,厚实的靴底碾在他脸上:“捆结实了!押回去,交给都司大人发落!”他抬头,目光越过燃烧的粮仓和遍地的尸骸,投向芒部官寨的方向,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传令!前队变后队!目标镇雄!趁他病,要他命!给老子拿下芒部老巢!”

母享坝的冲天火光尚未熄灭,捷报已插着三根染血的雁翎,被快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而另一支沉默的铁流,正踏着母享坝的余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群龙无首、一片惶然的芒部治所——镇雄城。西南棋局上,周起杰落下了第一颗带血的棋子。

千里之外的辰州(今湖南沅陵)官道,初春的雨夹雪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立刻凝结成一层薄冰。五万京营精锐如同一股沉默的钢铁洪流,在泥泞中艰难而坚定地向西碾进。车轮深陷泥淖的吱呀声、战马喷着白气的响鼻声、士卒脚下踩踏泥浆的噗嗤声,混杂成一片沉重而压抑的背景音。

征南大将军傅友德身披厚重的猩红大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还要阴沉。冰渣挂在他花白的虬髯上,也掩盖不住他眉宇间的焦灼。大军离开辰州府城已三日,这该死的鬼天气和泥泞的道路,让行进速度慢得像蜗牛爬。而西南的战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报——!”一骑快马冲破雨幕,溅起老高的泥浆,直冲到中军大纛之下。马上的骑士浑身湿透,甲叶上冰凌碰撞作响,脸上却带着长途奔袭后的亢奋红晕。他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声音嘶哑却清晰:“禀大将军!贵州都指挥使周将军麾下指挥佥事丁玉,携西南军情急报求见!已验过火漆印信!”

“丁玉?”傅友德眼中精光一闪,如鹰隼般锐利,“带他过来!快!”

片刻,一个同样浑身泥水、却步履沉稳的身影在亲兵引领下快步走来。丁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渣,叉手行礼,声音带着赶路的沙哑:“末将丁玉,参见大将军!奉周都司将令,呈西南防务详图及梁王最新动向!”他解开油布,取出那份用蜡密封、绘满山川河流关隘的舆图,又递上一份薄薄的密函。

傅友德一把抓过舆图,就在马背上展开。亲兵立刻撑起巨大的油布伞为他遮挡雨雪。冰冷的指尖划过舆图上清晰标注的粮道、关隘、梁王屯兵点。他迅速浏览密函,上面是周起杰遒劲的字迹,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芒部奢弟已伏诛,镇雄克复,后路稍靖。梁王聚兵曲靖三万,疑勾连川南土酋,粮道咽喉(标注点)恐为其所图。末将已遣丁玉率部协防,死保粮道无虞。禄水防线,寸土不让!”

“好!好个周起杰!雷霆手段!”傅友德猛地合上密函,眼中爆发出慑人的光芒,连日行军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那条由辰州蜿蜒向西的红色粮道线上,声音如同洪钟炸响,压过了风雨声:“传令三军!丢掉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行!三日!老子只给你们三日!三日后,大军兵锋必须抵达镇远卫(今贵州镇远)城下!谁敢拖慢一步,延误战机,军法从事!斩!”

“得令!”中军官的吼声穿透雨幕。沉闷的金鼓号令声瞬间变得急促而充满杀伐之气。整个行军的洪流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速度陡然提升!铁甲铿锵,脚步如雷,泥浆四溅!这支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傅友德的严令和周起杰捷报的刺激下,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朝着西南的烽烟之地,狠狠碾了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更西、更高、也更寒冷的乌蒙山脉深处。这里没有泥泞,只有终年不化的冻土和嶙峋的黑色山岩。浓重的、几乎凝固的乳白色山雾,如同巨大的幔帐,将一切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十步之外难辨人影。空气稀薄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支精悍的骑兵,人马皆衔枚,蹄裹厚布,如同灰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浓雾和险峻的山脊间潜行。战马的鼻息喷出长长的白气,瞬间又被浓雾吞噬。士兵们伏低身体,紧贴着马颈,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冰冷的眼睛,扫视着白茫茫的四周。铁灰色的甲胄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霜花,与雾气融为一体。唯有偶尔露出的刀柄和弓梢,在浓雾中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右副将军沐英骑在队伍最前方的一匹健硕的乌蒙马上,身形挺拔如标枪。他没有戴头盔,任由冰冷的雾气扑打在脸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微微眯着眼,如同最老练的猎人,倾听着雾气中一切细微的声响,感知着脚下大地的每一丝震动。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带鞘的腰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前方探路的斥候如同一只灵活的狸猫,无声无息地从一块巨石后滑到沐英马前,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风的凛冽:“将军,垭口就在前面。两个明哨,三个暗桩。暗桩的位置…在这里,这里,还有那块鹰嘴岩下面。”他用炭笔在一块稍干的岩石上飞快勾勒出几个点。

沐英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点,冰冷得如同乌蒙山顶的寒冰。他轻轻抬手,做了几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数条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没入浓雾之中,朝着斥候标注的位置疾射而去。没有喊杀,没有金铁交鸣。浓雾深处,只传来几声极其短促、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哼,以及类似布帛被利器割裂的微响。快,准,狠!如同最精密的杀人机器。

片刻,同样的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回,为首一人对着沐英用力点了点头,喉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示意目标已清除干净。

沐英眼中寒芒一闪,猛地拔出腰刀!冰冷的刀锋在浓雾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亮弧,直指前方被浓雾笼罩的垭口方向。他没有说话,只是刀锋向前重重一顿!

“驾!”低沉的喝令如同闷雷滚过。

刹那间,灰色的铁流骤然加速!沉默的骑士们催动战马,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踏着冻土和碎石,朝着那狭窄的垭口猛扑过去!马蹄裹布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甲叶的摩擦声汇成一片低沉的轰鸣,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浓雾被这股决绝的洪流粗暴地撕开,露出后面莽莽苍苍、直插滇东腹地的无尽群山!

沐英一马当先,冲过垭口。冰冷的山风瞬间灌满披风,猎猎作响。他勒住战马,回头望去。身后,灰色的铁流正源源不断地涌过狭窄的山口,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蟒,钻入了云南的腹地。前方,浓雾渐散,依稀可见滇东大地起伏的轮廓。

他抬起手,指向东南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副将的耳中,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镇雄(芒部治所,刚被周起杰攻克),插曲靖背后!断梁王归路!阻其援兵!告诉弟兄们,我们这把尖刀,要捅进梁王的心窝子里去!日夜兼程!不得有误!”

“得令!”副将的眼中燃起熊熊战火。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迅速传递下去。这支如同幽灵般的精骑,没有丝毫停留,马不停蹄地沿着险峻的山脊,朝着梁王重兵把守的曲靖后方,如同一支离弦的毒箭,狠狠射去!

大定城,虎头殿。

这里曾是霭翠炫耀武力的所在,如今却成了水西的权力核心。巨大的青铜火盆燃烧着,跳跃的火焰努力驱赶着黔地初春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湿冷潮气,却依旧无法完全温暖这深广殿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味、浓烈的草药味,还有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压抑感。

奢香躺在殿内临时铺设的厚厚毡毯上,身下垫着干燥温暖的兽皮。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额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她死死咬着一段坚韧的牛皮索,牙关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每一次剧烈的宫缩袭来,都如同有巨锤在体内疯狂地锤击,要将她的身体和意志一起撕裂!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双手死死抠进身下的兽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夫人!用力!再用力!头出来了!”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跪在她身下,声音带着焦急的鼓励,额角也沁出汗珠。几个健壮的彝族侍女用尽全力按住奢香挣扎的腿脚和手臂。

贴身侍女跪在奢香头侧,用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她额头上不断涌出的冷汗。她的手微微发抖,眼中满是惊惶,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只能一遍遍低语:“夫人…夫人您撑住啊…就快好了…” 奢香的手冰凉,指甲几乎掐进阿萝的手腕里,留下深深的印痕。

老毕摩阿什佝偻着背,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闭着眼,布满皱纹的手捻着一串发亮的骨珠,口中念念有词,低沉古老的彝语祷文如同潺潺溪流,试图抚平这充斥着血腥与痛苦的空气。他的存在,是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奢香猛地甩开嘴里的牛皮索,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痛嚎,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汗水、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那根名为“母亲”的浮木,将腹中的生命推向光明的彼岸。她的目光掠过阿萝惊惶的脸,掠过阿什沉静的祈祷,最终死死盯住殿顶那沉重、象征着力量与威权的虎头梁雕。

就在这声痛呼达到顶点,仿佛连殿顶沉重的梁木都要被震动的瞬间——

“哇——!”

一声嘹亮、尖锐、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骤然刺破了虎头殿内所有的压抑、痛苦和凝重的黑暗!

这啼哭是如此有力,如此不容置疑,瞬间压过了殿外隐约传来的兵戈操练声,压过了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甚至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

接生婆长舒一口气,几乎虚脱,颤抖着双手托起一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污、兀自挥舞着小拳头、闭着眼睛放声大哭的婴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生了!生了!夫人!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几乎就在婴儿啼哭声响起的同时!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

殿外传来亲卫统领岩桑嘶哑而亢奋到变调的吼声,穿透厚重的殿门,直冲进来!

“母享坝大捷!奢弟伏诛!镇雄城已克!芒部全境光复!周都司令:水西各部,严守关隘!禄水防线,箭在弦上!”

殿内瞬间死寂。只有初生婴儿那嘹亮不屈的啼哭声,还在持续地回荡,与殿外传来的、那象征着胜利与铁血的金石般的军报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震撼人心的交响。

奢香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毡毯上。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因为用力过度而咬出了血痕。她艰难地侧过头,望向接生婆手中那个还在蹬着小腿、放声大哭的小小生命,又望向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那染血的捷报。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血水,滚落在身下的兽皮上。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后的虚脱、新生的狂喜、对远方浴血丈夫的担忧,以及对这铁与血交织的命运的复杂情绪。

侍女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又赶紧用袖子擦去。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浑身通红、哭声震天的小女婴,用温软的细布轻轻擦拭着她身上的血污。火光下,婴儿细嫩耳廓后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一片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的浅褐色胎记,隐约可见,如同一枚小小的、沉睡的弯月。

“念瑜…”奢香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触碰女儿娇嫩的脸颊,眼中是无尽的温柔与疲惫交织的坚韧,“就叫她念瑜吧。” 这个名字,带着对远在金陵的刘瑜的思念,也带着一丝祈祷,愿这孩子能记住这生她的血火时刻,亦能拥有刘瑜那份沉静与智慧。

侍女将擦拭干净、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小念瑜,轻轻放在奢香汗湿的胸膛上。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心跳,哭声渐渐微弱,转为委屈的抽噎,小脸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源泉拱了拱。

奢香闭上眼,感受着胸前的温热和重量,泪水无声滑落。殿外,岩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传都司令!水西四十八寨,所有关隘渡口,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弓上弦,刀出鞘!禄水河畔,敢有擅越雷池一步者,杀无赦!” 婴儿的抽噎,母亲的泪水,与这冰冷的军令,共同构成了大定城这个初春之夜的底色。

马蹄踏碎滇东驿道薄霜,溅起的冰渣甩在玄黑的山文甲上,铮铮作响。周起杰勒马,远眺前方层叠山峦,目光如刀锋刮过初融的泥泞与残雪。身后,是刚换了大明日月旗的镇雄州城垛,烟痕未冷。镇雄一下,沐英那支穿行乌蒙绝壁的尖刀,才算真正有了后盾,能狠狠捅进梁王后心。

“都司!”丁玉策马奔近,铁甲在寒气里撞出沉闷声响,“沐将军轻骑已过垭口,传信:三日内必抵曲靖背后!傅大将军主力前锋距曲靖不足五十里!”

周起杰颔首,指骨捏得马缰咯吱响:“传令全军,弃笨重辎重,只携五日干粮、火药箭矢。轻装!急行!两日之内,给我钉死在曲靖城西老虎箐!堵死梁王西窜咽喉!” 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冰锥砸进冻土,激得身后将旗猎猎翻卷。令旗挥动,钢铁洪流骤然提速,卷起泥雪,朝着曲靖方向奔涌。

曲靖城下,寒雾如凝滞的乳白幔帐,沉沉压在数万京营精锐头顶。刀枪的冷光在雾中若隐若现,重盾层层交叠,结成沉默的钢铁壁垒。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绷紧到极致的杀意。偶尔几声战马的响鼻,也被这沉重的寂静迅速吞没。

征南大将军傅友德立于中军大纛之下,猩红披风垂落不动。他眼窝深陷,目光却鹰隼般穿透浓雾,钉死在对面那片混沌深处。斥候刚刚带血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梁王把压箱底的杀器亮了出来——整整三十头披挂铁甲的战象!那庞然巨物,一旦在平原上冲撞起来,便是血肉磨盘!

“重盾阵!加固!”傅友德的声音斩断寒意,如铁锤砸下,“火器营前置!虎蹲炮、火铳手,给老子顶到盾阵缝隙里去!装填实弹、火药!引线备好!没有本帅将令,弓弩手一支箭也不许放!火铳一发也不许鸣!违令者——斩!”

“得令!”传令官嘶吼着奔出。令旗疾舞。盾阵后方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虎蹲炮被推到最前沿,黑洞洞的炮口指向迷雾。火铳手半跪于地,冰冷的铳管架在盾牌缺口,火绳嗞嗞冒着青烟。空气里的硫磺味陡然浓烈,压过了土腥。

浓雾深处,隐隐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咚…咚…咚…如同巨鼓擂动大地,由远及近,带着大地的震颤。紧接着,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非人非兽的悠长嘶鸣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带着原始的狂暴!

“哞呜——!”

雾墙猛地被撕开!数十头庞然巨兽的轮廓骤然撞入眼帘!如同移动的小山,粗糙厚实的皮肤覆盖着简陋却狰狞的铁片甲胄,巨大的象牙如同弯曲的攻城槌,尖端裹着寒光闪闪的锋锐铁锥!象背上高耸的藤筐里,梁王士兵挥舞弯刀,发出野性的嚎叫。巨象甩动长鼻,卷起泥泞,踏着令大地呻吟的步伐,排山倒海般朝着明军阵列碾压过来!铁蹄践踏,泥浆飞溅,那恐怖的威势让前排盾阵后的新兵脸色煞白,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颤。

傅友德面沉似水,按剑的手稳如磐石,只有虬髯上的冰凌微微颤动。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象群巨影,口中只迸出两个字:“稳住!”

大地在哀鸣。象群冲至百步!五十步!前排明军已能看清战象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球,闻到那混杂着草料、汗臭与铁锈的浓烈腥气!梁王士兵的嚎叫已近在耳边!

“火器营!”傅友德猛地拔剑,剑锋在晦暗天光下炸出一道刺目寒芒,“放!”

“轰!轰!轰!”

“砰砰砰砰——!”

惊天动地的爆鸣瞬间炸响!浓烈的白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前排虎蹲炮喷吐出灼热的死亡火舌,密集的霰弹铁砂如同暴雨般泼向冲在最前的几头巨象!紧随其后,数百支火铳同时咆哮,铅弹织成一片灼热的死亡火网!

“噗嗤!噗嗤!噗嗤!”

“嗷——呜——!”

凄厉到不似凡间声响的惨嚎猛然爆发!冲在最前的几头战象如同撞上无形的铁壁,庞大身躯猛地一顿!铅弹铁砂狠狠凿入它们脆弱的眼、鼻、耳,甚至穿透薄铁甲,撕裂厚皮!滚烫的血肉混合着白色的骨茬、破碎的铁片,在硝烟中炸开!一头巨象半边脸被打烂,血肉模糊中露出森白颧骨,它痛得发狂,前蹄高高扬起,背上藤筐里的士兵惨叫着被甩飞。另一头象鼻被齐根打断,断口处血如泉涌,它痛苦地甩头,庞大的身躯失去控制,狠狠撞向旁边的同伴!整个象群冲锋的阵型瞬间陷入狂乱的自我践踏!

“放箭!”傅友德剑锋前指,声音冷酷如冰。

“嗡——!”

弓弦震鸣汇成一片死亡的蜂群振翅声!遮天蔽日的箭雨腾空而起,越过前排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混乱象阵,狠狠扎入紧随其后、正因前方剧变而惊惶失措的梁王步兵方阵!

“噗噗噗噗!”

“呃啊——!”

密集的箭簇入肉声与濒死的惨嚎瞬间盖过了象群的哀鸣。箭雨之下,如同割倒的麦浪,梁王士兵成片倒下!未被箭矢射中的,也被前方失控发狂、互相冲撞践踏的战象卷入,骨断筋折的脆响和绝望的哭嚎响彻战场!梁王倚为长城的象阵,顷刻间化为吞噬己方的血肉磨盘!

就在曲靖城下杀声震天、血肉横飞之际,城西三十里外,一道几乎垂直的黑色绝壁,如同沉默的巨神之剑,直插云霄。凛冽的寒风在嶙峋的怪石间穿梭,发出呜呜的鬼啸。

绝壁之下,一支如同灰色岩石般静止的队伍悄然蛰伏。人人衔枚,马蹄裹布。沐英仰头,视线顺着那刀劈斧凿般的岩壁向上攀爬,最终定格在云雾深处若隐若现的一线微光——那便是垭口,曲靖城西最后的屏障,也是唯一能绕到梁王大军背后的咽喉要道。几处极不起眼的凸起岩石后,隐约能看到梁王哨兵裹着皮袍缩着的身影。

“上。”沐英的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只吐出一个字。

数条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冰冷的岩壁向上无声游动。他们手脚并用,指爪抠进岩石缝隙,脚尖寻找着微不足道的着力点。寒风卷起他们的衣袂,每一次移动都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崖顶哨兵毫无察觉,依旧缩着脖子躲避寒风。

一个黑影率先摸到一处暗哨所在的鹰嘴岩下。岩缝里,两个哨兵正背靠背取暖,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黑影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狸猫般弹起!一手捂住哨兵口鼻,另一手反握的匕首闪电般抹过咽喉!温热的鲜血尚未喷溅,尸体已被轻轻放倒。同样的情景在另外几个暗哨点同时上演,只有极其短暂的、被风声掩盖的闷哼。

崖顶垭口,两个明哨抱着长矛,正跺着脚咒骂鬼天气。一道灰影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脚下的阴影中暴起!刀光如冷月乍现!噗!噗!两颗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滚落在地,热血瞬间在冰冷的岩石上凝结成暗红冰花。

沐英在崖底看得真切,当最后一道灰影在垭口现身,朝他用力挥手时,他猛地抽出腰刀,刀锋在阴霾天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亮弧,直指垭口!

“夺城!”

低沉的咆哮如同地底闷雷炸开!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骑骤然发动!战马嘶鸣着,驮着沉默的骑士,沿着那看似不可能攀越的陡峭山脊,如同决堤的灰色铁流,朝着垭口猛扑而去!马蹄裹布踏在冻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急促的鼓点!甲叶的摩擦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灰色铁流势不可挡地冲过狭窄的垭口,如同怒龙入海,直扑山下那座在薄雾中显露出轮廓的曲靖城!此刻的曲靖,城防主力尽在正东门鏖战,西门空虚得如同不设防!城头稀稀拉拉的守军,惊愕地看着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山脊上的明军铁骑,一时竟忘了敲响警锣!

“夺门!”沐英一马当先,声音撕裂寒风。数支早已备好的钩索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咬上西门城垛!矫健的身影如同猿猱,沿着绳索飞速攀援而上!城头终于响起迟来的、惊恐到变调的锣声和零星的惨叫,但为时已晚!

“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西门被从内部撞开!沐英一夹马腹,胯下神骏如黑色闪电,率先冲入城门洞!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将一名刚举起弯刀的百夫长连人带甲劈成两半!鲜血狂喷,溅在冰冷的城门石壁上!

“杀!”震天的怒吼从入城的明军骑兵口中爆发,如同惊雷滚过曲靖城狭窄的街巷!沐英毫不停留,率精骑如尖刀般直插城中心鼓楼!目标明确——点火!放烽烟!

曲靖城东,战场中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一身金甲,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脸色铁青地看着前方陷入混乱与巨大伤亡的象阵和步兵。明军火器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他正欲挥动令旗,命后阵压上,做最后一搏。

“大王!大王!不好了!”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冲上高台,声音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调,“西门!西门破了!明军!明军从西边杀进城了!鼓楼…鼓楼起火了!”

梁王猛地回头!只见曲靖城中心方向,一股粗大的、混着火星的浓黑狼烟,如同狰狞的黑龙,正翻滚着冲天而起!刺破了战场上空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那狼烟的位置,正是鼓楼无疑!紧接着,城西方向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隐约可见混乱的旗帜在移动!

“沐英…周起杰…”梁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金甲下的身躯微微颤抖。腹背受敌!曲靖已不可守!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报——!”又一名斥候飞马自西而来,马未停稳人已滚落,嘶声力竭:“大王!西面老虎箐发现大队明军旗号!堵死了退路!是…是周起杰的玄黑将旗!”

“周起杰?!”梁王眼前一黑,喉头一甜,险些栽下高台。镇雄失陷,沐英奇兵夺城,周起杰竟又神鬼莫测地堵在了自己唯一的生路上!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已然将他死死罩在曲靖城下!

“天亡我也?!”梁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嘶吼。

“大将军!城破信号!”傅友德身边的中军官激动得声音发颤,指向曲靖城中心那道刺破苍穹的浓黑狼烟。

傅友德眼中瞬间爆发出烈日般的光芒!所有隐忍、等待、焦灼在这一刻化为滔天战意!“天佑大明!全军——”他拔剑指天,声如霹雳炸响整个战场,“掩杀!!!”

“杀啊——!!!”

积蓄已久的战意如同火山喷发!明军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前排重盾阵轰然散开,如同堤坝决口!无数身披赤色战袄的明军士兵,挺着染血的长矛,挥舞着雪亮的战刀,如同决堤的赤色怒涛,朝着已然动摇、陷入混乱与恐慌的梁王中军本阵席卷而去!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惨嚎声瞬间达到顶点,整个曲靖原野化为沸腾的血肉漩涡!

兵败如山倒!梁王残存的战象在混乱中惊恐奔逃,反而冲垮了己方本就摇摇欲坠的阵型。士兵们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督战队的弯刀砍得卷刃,也无法阻止这雪崩般的溃败。

“护驾!护驾!”梁王亲卫统领目眦欲裂,嘶吼着聚拢最后几百名最精锐的铁甲近卫,将面如死灰的梁王死死护在中间,如同一叶随时会被怒涛吞没的扁舟,朝着西南方一处尚未被完全合围的狭窄谷地亡命冲去!那是通往滇南的最后一线渺茫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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