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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城外的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浓厚的乌云吞噬了最后一点星月微光,沉甸甸地压在连绵的山峦之上。山风在松林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冤魂在哭号,在悲泣。

刘氏祖茔,如同沉睡的巨兽,匍匐在黑暗的山坳里。那座新坟,在无边的夜色中只是一个更深的、模糊的轮廓。

死寂。

突然,几点幽绿的光在坟地周围的密林中无声亮起,如同荒野鬼火,冰冷地跳跃着。紧接着,是更多,连成一片。那不是鬼火,是眼睛!是黑衣黑甲、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般的锦衣卫精锐!他们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出,将小小的祖茔连同那座新坟,围得水泄不通。铁甲摩擦的轻微窸窣,刀柄与甲叶碰撞的微响,在风声中几不可闻,却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嚓!嚓!嚓!”

几支浸透了松油的火把被猛地点燃,跳跃的、橘红色的火焰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火光映照出一张张毫无表情、如同石刻的脸,也映照出领头者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却点不亮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残酷。

火把的光亮也惊醒了附近村落。几个被惊醒的百姓披衣出门,循着火光和隐约的声响望向祖茔方向。当他们看清那黑压压的官军、那跳跃的火光正映照着诚意伯的新坟时,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惊恐、愤怒、不解,种种情绪在他们眼中交织,却最终都化为深深的恐惧和敢怒不敢言的沉默。他们瑟缩在门后,窗缝里,眼睁睁看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亵渎的火光。

毛骧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鹰隼,死死钉在坟头那被雨水冲刷出的浅沟上。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多余的废话,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护手的手掌,在火把的映照下猛地向下一劈!

“挖!”

一个字,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扎破了山野间最后的宁静。命令下达,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那些黑衣力士身上。

“噗!”“哐!”

铁锹、铁镐沉闷地撞击着潮湿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在啃噬骨头的声响。这声音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一声声,敲打在远处窥视的村民心上,也敲打在隐匿在更远处松林阴影里的刘府暗哨紧绷的神经上。新翻的泥土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草根腐败的微酸气息,迅速弥漫开来,冲淡了山间的草木清气。

掘坟!

动作粗暴而迅捷。新坟的黄土被一层层粗暴地翻开,潮湿的土块被随意抛在两侧,很快就在坟边堆起了小小的泥丘。潮湿的泥土沾满了力士们的靴子和裤腿,也沾满了冰冷的铁器。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流下,在火光下闪着光,但没有人敢擦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铁器入土的闷响。

毛骧就站在坑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跳跃的火光将他脸上那道疤映照得更加扭曲可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深埋在黄土之下的巨大杉木棺椁。棺木的轮廓在泥土中显现,深沉的褐色,透着死亡的气息。

当最后一层泥土被铲开,整个棺椁暴露在火光下时,毛骧的瞳孔骤然收缩!

棺盖之上,并非光洁的木板,而是七个墨汁淋漓、在火把摇曳光芒下如同泣血般的大字——

“开棺见尸者斩!”

七个字,笔力遒劲,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凌厉的诅咒意味!墨色在潮湿的棺木上微微晕染,仿佛刚刚写下,又仿佛历经千年。那七个字像七把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掘坟者的眼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几个握着铁锹的力士,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毛骧的心头也猛地一悸,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升。但他脸上的肌肉只是更僵硬地绷紧了。他是谁?他是皇帝豢养的最凶恶的鹰犬!是撕碎一切阻碍的利爪!恐惧?那是软弱者的情绪!他的使命就是执行,无论目标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强行压下那股莫名的寒意,毛骧眼中凶光暴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狠戾,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再次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开棺——!”

这一次,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惊起远处林间一片宿鸟的扑棱声。

沉重的铁钎被数名力士合力插入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冰冷的金属与陈年杉木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嘎——嘎——”声,尖锐得如同濒死者的哀嚎,在黑夜中远远传开。远处村落里,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和孩童的啼哭。

“嘿哟——!”

力士们齐声发力,脖颈上青筋暴起,手臂肌肉虬结。沉重的杉木棺盖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被一点点、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撬起!

“咔…咔咔…”

缝隙在扩大!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从那缝隙中喷涌而出!

不是预料中尸身腐败的恶臭!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极其浓郁的、混合着奇异草药气息的甜腻腥气!像是深山老林中百年老参被挖断根须的苦涩,又混合了无数种奇花异草在潮湿闷热中腐烂发酵的糜烂甜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这气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瞬间冲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几个离得近的力士猝不及防,被这气味一冲,顿时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毛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气味冲得呼吸一窒,但他强忍着不适,反而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到了那被撬开的缝隙上方!他屏住呼吸,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棺内,同时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猛地向棺内伸去!

跳跃的、橘红色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棺内的黑暗,将里面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毛骧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棺内,没有预想中的森森白骨,更没有腐烂的皮肉!

刘伯温的“尸骸”,竟然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虽枯槁蜡黄,却轮廓清晰,双颊深陷,嘴唇紧抿,稀疏的白发一丝不苟地覆盖着前额。他穿着整洁的深色寿衣,双手交叠置于胸前。那样子,竟如同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而非死去月余之人!除了那毫无生气的灰败肤色,几乎…栩栩如生!

更令人惊骇的是,棺内空空荡荡!没有陪葬的金玉珠宝,没有象征身份的印绶冠带只有一本封面陈旧、边角磨损严重、纸张泛着岁月沉黄的书册,端端正正、孤零零地摆放在“尸骸”双手交叠的胸口位置!

封面上,三个墨色浓重、力透纸背的大字,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三把利剑,刺入毛骧的双眼——

《大明律》!

这本代表着刘伯温毕生法治理想、却又被他亲手焚毁初稿的书,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底,像一座无声的丰碑,又像一道最尖锐的嘲讽!

“这…这怎么可能?!” 毛骧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他活了大半辈子,抄家灭门、开棺戮尸的事干得不少,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情景?一个死去月余的人,尸身不腐?棺内无宝,唯有一部律法?一股寒气混杂着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

惊骇之下,毛骧猛地探出手臂,五指如钩,一把抓住那本压在“尸骸”胸口的《大明律》!入手微沉,书页厚实。他粗暴地将书从“尸骸”胸口扯起!

就在书本离开“尸骸”胸口,被他抓在手中的刹那——

那股奇异的甜腻腥气骤然变得无比浓烈!仿佛瞬间浓缩了十倍百倍!刺鼻的气味让周围的锦衣卫都忍不住连连后退,捂住口鼻。

紧接着,所有围在棺椁边、举着火把的锦衣卫,都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毛骨悚然的一幕:

那原本只是普通杉木颜色的棺材底板和四壁,在被火把光芒彻底照亮的一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滋生出大片大片浓密、油亮、呈现出诡异墨绿色的苔藓!这些苔藓如同活物般疯狂地蔓延、生长!它们贪婪地覆盖上冰冷的棺木内壁,爬上“尸骸”那蜡黄色的寿衣边缘,几个呼吸之间,便将整个棺椁内部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散发着强烈草木腥气的墨绿色泽!

原本死寂的棺材内部,此刻竟充满了诡异而旺盛的“生机”!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正是从这疯狂滋长的青苔中散发出来!

“妖…妖术!是妖术啊!” 一个年轻的锦衣卫再也承受不住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火把“哐当”一声掉落在潮湿的泥地上,溅起几点火星,瞬间熄灭。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毛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握着《大明律》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内衫。火光摇曳中,他死死盯着手中这本沉重的书。那泛黄的书页仿佛在扭曲,那些冰冷的律条墨字仿佛在跳动,幻化出一双眼睛——那是刘伯温的眼睛!洞悉一切,充满智慧,饱含着无尽的悲悯,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无声的嘲讽!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棺木,穿透了黑夜,穿透了遥远的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高高在上却又刻薄猜忌的帝王!这目光带来的寒意和压迫,比棺盖上那七个血淋淋的“斩”字,更让他肝胆俱裂!

“撤…撤!快撤!” 毛骧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尖锐,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恐惧。他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将那本《大明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仿佛是烫手的山芋。他再不敢看那棺中疯长的青苔一眼,率先踉跄着爬出墓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翻上自己的战马。

“填…填上!快!”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

锦衣卫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闻言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抓起铁锹,胡乱将刚挖出的湿土铲回墓坑,草草盖住那敞开的、散发着诡异绿光和甜腥气的棺椁,根本顾不上是否平整。整个过程混乱不堪,如同溃败的逃兵。毛骕甚至等不及土填完,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浓墨般的夜色。其他锦衣卫也纷纷上马,仓惶无比地跟上,马蹄践踏着泥泞的山路,溅起一片污浊,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弥漫着诡异青草腥气的坟地。火把在颠簸中纷纷熄灭,只留下一片更深的黑暗。

山风依旧呜咽,穿过松林,发出悠长而悲凉的叹息,仿佛在为棺中那本孤寂的律书,为那被亵渎的安宁,发出无声的控诉。

武英殿。

烛火通明,却只在巨大的殿宇中圈出几团昏黄的光晕,反而将四下的角落衬得更加深邃幽暗。空气凝滞,弥漫着龙涎香也掩盖不住的压抑。

朱元璋枯坐在宽大的蟠龙金椅上,如同一尊风化的石雕。他面前的御案上,那份追赠太师、谥号文成的华丽诏书,像一块巨大的讽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光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宫门,看清千里之外青田发生的一切。

“陛下,毛指挥使求见。” 司礼太监王景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殿门处小心翼翼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宣!”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毛骧几乎是踉跄着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飞鱼服沾满了泥点,脸上那道刀疤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涣散,带着巨大的惊悸残留。他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大明律》,如同抱着什么不祥之物。

“陛…陛下…” 毛骧“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将那本沾着泥土迹的《大明律》高高举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臣…臣回来了…棺…棺开了…”

朱元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枯瘦的手指猛地抓紧了龙椅扶手:“如何?!”

毛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语速极快却又混乱地描述起来:“棺…棺内…尸身…竟…竟栩栩如生!丝毫…丝毫不腐!只有…只有这个!” 他将手中的《大明律》又向上举了举。

“不腐?”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但随即被更深的疑云覆盖。

“是…是!然后…然后臣刚拿起这书…” 毛骧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语无伦次,“那棺材里面…就…就…活了!”

“活了?!” 朱元璋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枯瘦的脸上肌肉剧烈抽搐。

“不…不是尸首活了!” 毛骧慌忙解释,舌头像是打了结,“是…是青苔!大片大片油绿油绿的青苔!像…像妖怪一样!几个眨眼就…就长满了整个棺材!那气味…甜腻腻的…腥得人想吐!邪门!太邪门了!陛下!那棺盖上…那七个字…‘开棺见尸者斩’…它…它应验了啊陛下!是诅咒!是刘基的妖法!” 他再也控制不住,伏在地上,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怀中的《大明律》也掉落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朱元璋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大明律》。泛黄的书页在烛光下显得脆弱而古老。毛骧慌乱中,书恰好翻开了某一页。朱元璋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书页上几行墨字上: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

“…诬告反坐…”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朱元璋脑中炸开!刘伯温那张清癯、睿智、仿佛洞悉一切的面容,那双平静却带着悲悯与无声质问的眼睛,透过泛黄的书页,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栩栩如生的尸身?不腐?疯长的青苔?那七个血字?这一切诡异的景象,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尖锐、最无情、也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耗费心机,动用皇权,掘开一个功臣、一个帝师的坟墓,得到的不是预想中的“罪证”,不是金玉珍宝,甚至不是腐朽的白骨,而是一部他亲手参与制定、却又因猜忌而弃之如敝履的《大明律》!还有这疯狂滋长、象征着旺盛却诡异“生机”的青苔!

这哪里是尸体不腐?这分明是刘伯温用他的尸骨,用这诡异的青苔,用这部冰冷的律法,对他朱元璋最刻骨、最彻底、最无声的控诉和嘲讽!控诉他的刻薄寡恩,嘲讽他的猜忌多疑!那青苔的腥气,仿佛就是刘伯温从九泉之下发出的无声唾骂!

“青苔…《大明律》…”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腥气。他枯瘦的脸上,羞恼、惊疑、恐惧,还有被彻底看穿、被当众扒光了所有伪装的巨大狼狈,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翻滚、冲撞!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份彰显天恩、极尽哀荣的厚葬诏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歇斯底里地掼在地上!

“啪!”

沉重的诏书砸在金砖上,明黄的绸缎撕裂,玉轴断裂,滚出老远。

整个武英殿死寂得如同坟墓。王景弘和所有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大气不敢出。毛骧更是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地上那本《大明律》和摔烂的诏书,又猛地指向殿外青田的方向,仿佛那里站着无形的刘伯温。他双眼赤红,如同濒死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化为一声暴怒到极致、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恐惧的嘶吼:

“传旨——!”

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殿宇:

“追…追加刘基葬仪!按…按亲王例…不!按最高规格!给朕…厚葬!陵寝…给朕修!碑文…给朕刻!要最大!最厚!把…把他给朕厚厚地葬起来!葬——!” 他几乎是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喷溅着唾沫星子,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深藏的惊悸而剧烈摇晃。这迟来的、浮夸到荒谬的尊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遮羞布,试图用这铺天盖地的黄土和石料,将那口被掘开的棺材,将那疯长的青苔,将那本刺眼的《大明律》,连同自己内心翻腾的恐惧与狼狈,一同深深掩埋!

武二十一年三月初一,寅时三刻,青田刘府老宅的地底深处。一盏孤灯如豆,火苗在凝滞的空气里微微跳动,将刘伯温枯槁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葛布道袍,一双眼,在昏黄的光晕里,依旧锐利如鹰隼,穿透岁月与生死,沉淀着看透世情的疲惫,更淬炼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然。,石台对面,坐着他的两位老妻。正室富氏,头发已全白,梳着最朴素的圆髻,一丝不乱,侧室陈氏眼圈红肿得厉害,泪痕未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目光死死锁在刘伯温身上,仿佛一错眼,眼前这仅存的幻影就会消散。

儿子刘琏、刘璟肃立在两位母亲身后,如同两尊压抑着惊涛骇浪的石像。刘琏已过而立,眉宇间依稀可见父亲的清癯轮廓,此刻却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强行压制着喉头翻涌的悲鸣和眼眶里滚烫的灼热。他宽大的袍袖下,手臂肌肉虬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刘璟年轻些,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此刻眼圈通红,紧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堵住,唯有鼻翼在剧烈地翕动。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移动。刘青,刘琏的长女,不过豆蔻年华,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衫裙,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祖父触手可及的石台边缘,动作轻巧得几乎没有声响。茶水微烫,袅袅升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气。随后,她又依次给祖母富氏、陈氏姨婆、父亲刘琏、叔父刘璟奉上茶水。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一丝不乱,仿佛这已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系这破碎世界运转的绳索。

就在这石室之上,庭院里那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浓密的树冠深处,玄真道人与弟子云鹤,如同两只蛰伏的夜枭,紧贴着粗壮冰凉的枝干。玄真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靛蓝道袍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眸里,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精光。云鹤年轻些,身形瘦削,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如同树影的一部分。师徒二人无声无息,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警惕着下方庭院、乃至整个青田城任何一丝可能打破这脆弱平静的风吹草动——夜枭掠过的振翅、更夫疲惫的梆子声、远处深巷偶尔传来的犬吠……都在他们耳中被细细分辨。他们的存在,是守护这地下决定家族生死存亡的密谈的最后一道屏障。

刘伯温没有去碰那杯近在咫尺、微微冒着热气的茶。他枯槁的手缓缓抬起,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止住了妻儿喉头几乎要溢出的悲声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最后定格在长子刘琏那紧锁的眉宇和绷紧的下颌上。

“琏儿、璟儿,” 刘伯温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听着,有三桩事,关乎家族存续,西南安稳,亦是吾身后之托,尔等须刻骨铭心!”

“其一,” 刘伯温食指在粗糙的石台上重重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金陵已是虎狼窝!皇帝疑心未消,李善长虽倒,其党羽余孽犹在,淮西勋贵更如受伤之豺狼,时刻伺机反噬,以我等浙东旧人血肉疗其疮疤!琏儿,璟儿,自今日起,闭门谢客,守拙藏锋!务必深居简出,非至亲生死大事,绝不可再与京中任何显贵往来片纸只字!府中仆役,该遣散的遣散,该约束的约束,留下之人务必使其口风紧如铁桶!青田刘府,从今往后,只求一个‘稳’字,一个‘静’字!熬过这段风头浪尖,熬到陛下……目光移开,方有喘息之机。”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刺向刘琏,“琏儿,你是长子,此乃千斤重担!守得住这门户,便是守住了刘氏一脉香火!”

刘琏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抱拳躬身,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异常艰涩:“儿…谨遵父命!必竭尽全力,护我刘氏门楣周全!” 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台边缘。

“其二,” 刘伯温的声音愈发沉凝,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那遥远、险峻、风云诡谲的西南,“守西南地脉,如护心脉!那锁龙井下的暗河,是黔地山川生机所系,亦是当年诸葛武侯封印、我与起杰费尽心力才勉强稳住的那‘山河枢盘’沉眠之地!此盘关乎地气流转,山川稳固,万民生息!然朝堂之刀,时时悬顶。此番我入西南,非仅为苟延残喘。西南安,则周家安,周家安,则我刘氏血脉在黔地,方有一线生机!你二人需谨记,日后若有风吹草动,关乎西南地脉异动、枢盘不稳之消息,纵是千难万险,亦需设法传递,此乃命脉所系!”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浑浊,“西南稳,则大明西南半壁可安;西南乱,则祸及天下!此非虚言!”

刘璟忍不住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和巨大的压力:“父亲,西南…地脉枢盘…如此凶险,您…”

“不必多问!” 刘伯温断然截住他的话,目光陡然转厉,带着血的教训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只须牢记于心!此乃我刘家、周家,乃至无数西南生灵,最后一道屏障!”

“其三,” 刘伯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直刺人心,“断金陵音问,如割腐肉!从今日起,青田刘府与西南周家,明面上,再无瓜葛!任何书信往来,皆为大忌!便是家书问候,亦绝不可行!”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刘琏脸上,“传递消息,只可依靠玄真道长,”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那看不见的守护者,“及他绝对信任、与俗世彻底割裂的方外之人,用最隐秘、最不为世人所知的途径,行最简略、最隐晦之语。寻常驿马、商队,一概禁绝!皇帝的眼睛,锦衣卫的鼻子,比你们想的更灵,更毒!一丝破绽,便是灭门之祸!” 他一字一顿,字字如刀,“琏儿,此乃生死线,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你可明白?!”

刘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再次躬身,额头重重磕在石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儿…明白!纵是粉身碎骨,亦不敢违逆此令!”

刘青垂手侍立在一旁,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默默地将祖父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石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悲怆与决绝,都深深地、用力地烙印在心底。她知道,从今夜起,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光,彻底终结了。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托付余音未散之际,密室顶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阴影覆盖的孔洞,传来了三声极有韵律的轻响——

“笃,笃笃。”

声音轻得如同雨滴落在枯叶上,但在死寂的石室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玄真的信号到了。寅时已过,黎明将至!那是最后的时限!

刘伯温一直微阖着的双眼,猛地睁开!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在刹那间被一种冰冷的、近乎燃烧的决然彻底驱散!仿佛回光返照,又似利剑出鞘!他扶着冰冷粗糙的石台边缘,缓缓地、异常艰难地站起身。那枯瘦的身形在宽大的旧道袍下显得空荡荡,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当他最终站直,那微微佝偻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悬崖峭壁上的孤松,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和沉凝千钧的份量。

“时候到了。” 他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宣告终结与开启的冷酷力量。

一直侍立在侧的刘青,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她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得与她的年纪不符。她俯身从石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灰尘的藤箱里,迅速取出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套是半旧的海青道袍,浆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脱线;另一套则是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粗布短褐。她先帮祖父解开身上那件旧葛袍的系带,动作轻柔却迅捷,将那件宽大的海青道袍套在祖父枯瘦的身躯外,仔细抚平褶皱,系好衣带。接着,她利落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藕荷色衫裙,飞快地套上那套灰布短褐,将一头乌黑的青丝紧紧挽起,熟练地盘成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道童发髻,再用一顶同样灰扑扑、软塌塌的旧布软帽严严实实地罩住,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缕碎发。不过片刻光景,一个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带着长途跋涉风尘之色的老道士,和一个眉眼清秀、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小道童,便已准备停当,取代了方才石室中的诚意伯与刘家小姐。

石台上那盏孤灯的火苗,在他们快速换装的动作带起的微风中,剧烈地摇曳了几下,光影在石壁上狂乱地舞动,仿佛在为这仓促的告别与危险的启程做最后的挣扎。

刘伯温最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妻儿。富氏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唤一声“老爷”,想叮嘱一句“保重”,却终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那绝望的眼神,如同实质的绳索,缠绕上来。陈氏死死咬着早已渗出血丝的嘴唇,眼中是彻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挽留和恐惧,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刘琏、刘璟重重叩首,肩背耸动,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在狭窄的石室里沉闷地回荡。

“都起来吧。” 刘伯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离别的哀伤,也无赴死的悲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寂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守好门户,活下去。”

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石室角落那扇极其隐蔽、与石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暗门。刘青立刻上前,在门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用力一按。一阵轻微的机括摩擦声响起,沉重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夜风,瞬间涌入这沉闷的石室。

庭院里,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覆盖着大地。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庞大的树冠在无星的夜空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枝叶在冰冷的夜风中发出细微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

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游魂,悄无声息地从浓密的树冠深处滑落,轻盈地落在刚刚从角门阴影中走出、融入这片黑暗的一老一少身边。正是玄真与云鹤。

“师兄,一切就绪。” 玄真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刘伯温和刘青能勉强听清。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黑沉沉的庭院和围墙外的轮廓。

刘伯温微微颔首,没有言语,只是将手中那根临时充作拐杖的粗壮树枝握得更紧了些。玄真不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他的脚步轻捷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阴影最深、声响最小的路径上。云鹤则如同影子般紧缀在刘青身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后方和两侧。

四人形成一个无声的楔形,玄真为锋,刘伯温与刘青居中,云鹤断后。他们紧贴着冰冷的墙根,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如同滑过水面的鱼。空旷死寂的庭院里,只有风吹过枯草的细微呜咽和他们自己几不可闻的呼吸心跳。

很快,他们来到后院一处最为偏僻、被几丛茂密冬青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角门。门是厚重的老榆木,门轴处显然早已精心处理过。玄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墙外只有风声。他指尖在门闩附近几个看似寻常的木疤上快速点按了几下,几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响动后,沉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外,是笼罩在无边黑暗和浓重得如同牛乳般的晨雾中的山野。浓雾翻滚,吞噬了道路、树木和远山的轮廓,只留下模糊混沌的一片,散发出潮湿冰冷、带着腐叶与泥土气息的味道。

刘伯温在门前略一停顿。他最后侧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那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刘府老宅。飞翘的檐角如同沉默的兽脊,黑沉沉的屋宇静卧着,那里承载了他半生的荣辱、智慧与此刻无法言说的沉痛牵挂。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诀别?是悲悯?是如释重负?抑或是对这权力漩涡的最终厌弃?——在他深陷的眼窝中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他猛地转回头,再无半分迟疑,一步踏出了那道狭窄的门缝!冰冷刺骨、饱含着浓重水汽的晨雾瞬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包裹了他单薄的身躯。

玄真和云鹤停在门内,不再相送。玄真对着刘伯温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极其郑重地躬身一揖,云鹤亦随之深深低头。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老一少迅速被翻滚的白色浓雾吞没的背影,直到那两道模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山径那深不可测的迷雾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踪迹。玄真才缓缓抬手,以极隐蔽、极轻柔的手法重新合拢角门,落下机括。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开启,也从未有人离开。只有庭院里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在浓雾中投下更深的阴影。

青田通往西南的崎岖山路上,浓得如同牛乳般的晨雾在山谷间翻滚、流淌,淹没了道路两旁高耸的林木,淹没了脚下碎石嶙峋的小径,连近在咫尺的树干都只剩下模糊扭曲的暗影。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湿冷粘稠,带着浓重的草木腐烂和泥土的气息,直往人的口鼻里钻。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前方,是莽莽群山,是深不可测的西南,是吉凶未卜的前路。浓雾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将人紧紧包裹,隔绝了方向,也吞噬了希望。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洪武二十一年冬,正阳门外那片开阔的河滩地,泥土已被染成一种深沉的赭褐色。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河水冰冷的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整个金陵城的上空。寒风卷过,吹不动地上黏稠的暗红冰壳,只能撩起刽子手胖袄上溅落的血沫。一具具穿着各色锦袍、锁子甲的无头尸身,如同被遗弃的破麻袋,在寒风中渐渐僵硬。堆积如山的头颅,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愕、扭曲或空洞,无声地凝视着铅灰色的苍穹。穿着大红胖袄的刽子手们,刀口早已卷刃,麻木地喘息着,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等待着下一批囚犯被拖上断头台。

无人注意到监斩高台上,大明皇帝朱元璋竟然亲自来看这种杀头的戏码,他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只露出一张刀削斧劈般冷硬的脸。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冷冷地扫过下方那片猩红的狼藉。每一次鬼头刀落下,每一次血泉喷涌,他脸上的线条都没有丝毫松动,仿佛只是在检阅一场枯燥的收割。皇太孙朱允炆侍立在他身侧稍后,脸色苍白如纸,厚厚的锦袍也挡不住他身体的剧烈颤抖。他死死攥着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抵御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当一颗花白、犹带不甘神色的头颅(景川侯曹震)伴随着刺目的血光滚落泥泞时,朱允炆终于控制不住,猛地侧过身,弓着腰剧烈地干呕起来,酸腐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朱元璋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向失态的皇孙。他的目光,越过那片修罗场,越过呜咽的秦淮河水,投向灰蒙蒙宫阙深处。蓝玉这颗最桀骜、最刺眼、也最令他夜不能寐的钉子,终于被彻底拔除了。连带拔起的,是曹震、张翼……一公十三侯二伯,一万五千余颗人头落地。开国的猛将悍帅,大半凋零于此。够了,足以让任何蠢动的野心都在血泊里冻结,足以让允炆未来的龙椅,少去许多明枪暗箭的威胁。

“允炆,” 朱元璋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不带一丝波澜,“看见了吗?狼子野心,便是这般下场。朕替你扫清的荆棘,是血染的,你得踏稳了。要坐稳这万里江山,你的心,要狠!”

朱允炆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污迹,强行咽下翻腾的酸水,挺直单薄的身躯,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孙臣…谨记皇祖父圣训!绝不敢忘陛下今日之苦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少年人难以承受的重压。

朱元璋这才微微侧首,浑浊的目光在皇太孙苍白而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恐惧,有强撑的镇定,唯独没有他期望的、属于帝王的冷酷和决断。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心头。

当蓝玉案的血腥气尚未在帝国上空散去,当金陵城勋贵府邸的门楣还来不及撤下白幡,一道新的、带着凛冽寒气的圣旨便已明发天下:册立皇太孙朱允炆为大明储君,昭告天地宗庙,定下嫡长承继之制。紧接着,一道道封王的诏书如同雪片般飞出紫禁城,将朱元璋的二十四个儿子,如同最坚固的楔子,重重地钉在大明帝国最为险要的关隘和富庶的州府之上。

燕王朱棣,驻北平,赐予节制沿边军马之权,控扼北疆门户。

宁王朱权,驻大宁,统领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骑兵,虎视辽东。

谷王朱橞,镇守宣府,扼守西北要冲。

周王朱橚,驻藩开封,坐镇中原腹心。

……

藩王们被赋予了开府设官、统领护卫、节制地方兵马,甚至“如朕亲临”的专断之权。一道道用朱砂圈定的封地图册,被快马加鞭送往各地。朝堂之上,空气凝滞如冰。侥幸存活的文官们,个个噤若寒蝉。兵部尚书茹瑺在散朝后,独自穿过空旷的宫道,脚步沉重。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奉天殿金顶,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他轻轻摇头,对紧随其后的侍郎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言说的忧虑:“陛下以藩王制衡朝臣,驱虎吞狼,可虎…终究是虎啊。中枢孱弱,藩篱过重,非社稷之福……” 那侍郎闻言脸色骤变,慌忙低头,不敢接话,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御史和锦衣卫的缇骑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帝国庞大的官僚体系中穿梭,掀起另一场无声的清洗。一批批曾在蓝玉麾下效力、或与淮西勋贵有过些许瓜葛的中下层军官、地方官吏被锁拿问罪。空出来的位置,迅速被一张张年轻、陌生、带着书卷气和谨慎小心的面孔填补——翰林侍讲方孝孺、国子监博士黄子澄等人被迅速拔擢至要津。皇帝需要他们绝对的忠诚和驯服,用清流的声音和繁冗的公文,去填补勋贵覆灭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

锦衣卫的诏狱,夜以继日地人满为患。惨叫声、刑具的碰撞声日夜不息,成为金陵城地底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一份份沾着血指印的供状被飞速送入大内。朱元璋甚至在深夜里,亲自披阅那些用刑讯逼出的、语焉不详却足以致命的“攀咬”口供,朱笔圈点,冷酷而高效。他要将整个官僚体系死死地铐在皇权的脚下,不容丝毫僭越。

谨身殿西暖阁,龙涎香的馥郁也压不住一股沉沉的暮气。一份来自黔地的奏报静静躺在御案上,旁边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躬身呈上的密折。

朱元璋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御案上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册——《御制大诰》。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他的目光落在奏报上,是镇南侯周起杰呈递的,内容无非是黔地冬防稳固、驿道畅通、屯粮入库等寻常政务。密折里,则详细记录了锦衣卫对周家近期动向的严密监视:周起杰闭门谢客,整饬卫所,督促屯田;其子周必贤以巡边为名遍历黔地关隘土司,行为端正,未有不轨;奢香抚慰水西各部,一切如常。

毛骧低垂着头,声音恭敬:“陛下,镇南侯府内外,臣已着人日夜盯守,往来信件、出入人等,皆在掌控。周家上下,确如奏报所言,谨守本分,约束部属,并无半分逾矩。便是其子周必贤巡边,所至之处,亦只核查军备,体察民情,与土司头人亦是公事公办,无甚私交密议。”

朱元璋“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殿内一处虚空。那里,仿佛又浮现出青田刘基墓穴中,那具栩栩如生的“尸身”,那疯狂滋长的诡异青苔,以及那本端正摆放在“尸骸”胸口、冰冷刺目的《大明律》。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恼怒?还是被那无声嘲讽刺伤的刺痛?——在他眼底深处翻滚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冷酷覆盖。

“周起杰…”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知道夹紧尾巴做人。他那儿子周必贤,”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侍立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朱允炆,“当年在御苑,倒是个机灵的,替你挡过一劫。” 这话像是说给毛骧听,又像是说给朱允炆听。

朱允炆闻言,连忙躬身:“皇祖父明鉴。周必贤当日救护之功,孙臣时刻感念于心。镇南侯父子忠勤体国,镇守西南边陲,劳苦功高。”

朱元璋挥了挥手,打断了朱允炆的话,目光重新落回毛骧身上:“周家,算是允炆的人。西南边鄙之地,汉夷杂处,能稳住局面,不生事端,便是大功。蓝玉这等狼子野心之辈,岂是周起杰这等守成之人可比?盯着便是,若无实在的把柄,不必惊扰。” 他手指在周起杰的奏报上点了点,“告诉他们,守好西南门户,便是对朝廷,对皇太孙,最大的忠心。”

“臣遵旨!” 毛骧心中了然,皇帝对周家,终究是留了情面。这情面,来自对掘坟之举那点说不出口的愧怍,更来自周必贤救下皇太孙的旧情,以及皇帝认定周家是皇太孙派系的判断。

“下去吧。” 朱元璋闭上眼,靠回宽大的椅背,脸上露出一丝深重的疲惫。

毛骧躬身退出,暖阁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朱允炆看着祖父疲惫的侧脸,又想起正阳门外那片刺目的猩红,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皇祖父的血腥手腕是为他铺路,可这路上铺满的尸骸,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

厅内燃着炭盆,暖意驱散了屋外的严寒。一份来自金陵的邸报被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上面罗列着蓝玉案中伏诛的勋贵名单和“罪状”。那份量,压得厅内一片沉寂。

奢香看着那份名单,水西往事涌上心头——贵阳校场的皮鞭,冰冷的刑柱,洪武门前的叩阙…若非那一线生机,奢家、水西、乃至整个周家,是否也如同名单上那些煊赫一时的名字,被碾为齑粉?她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周起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夫君,这名单…触目惊心。金陵城,如今怕是连风里都带着血腥味。幸得…幸得陛下圣明,未信谗言,使我等偏安于此。” 这话里,既有庆幸,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余悸。

周起杰一身玄青常服,手中慢慢捻动着一串乌沉的檀木珠。他面色沉静,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比平时更紧。案几上,除了邸报,还有一份通过玄真道长秘密渠道送来的青田密信,内容极简:“树倒猢狲散,浙东旧人星流云散,各自闭门求存。府中一切安,勿念。京师耳目尽盲,慎之,慎之!”

刘瑜坐在周起杰另一侧,面前摊开着毕节卫及水西、乌撒等地最新的户籍田亩清册、秋粮入库簿记。她一身素净袄裙,神色专注,手中的朱笔在册页上勾画。听到奢香的话,她停下笔,抬起头,眼神沉静如深潭:“父亲仙去,浙东一脉在朝中已无根基。玄真道长这条线虽隐秘,终究是方外之人,传递消息缓不济急。此次蓝玉案,陛下清洗如此酷烈,我们远在黔地,对京中动向如同瞎子、聋子。长此以往,祸福难料。” 她轻轻放下朱笔,指尖点在邸报上某个被朱笔圈过的名字旁,“下一次风波若起,指向西南,难道还指望陛下因父亲之故,或因必贤那点旧情,再网开一面吗?侥幸,不可再恃。”

厅内气氛更加凝重。周必贤坐在下首,刚从乌撒巡防回来,眉宇间带着风霜。此刻,他紧抿着嘴唇,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京中伴读的经历,尤其是那场刺杀和后续燕王无声的馈赠,让他深知京城波谲云诡。

周起杰捻动珠串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厅堂角落肃立的一个身影上——周安(原刘府管事刘安,随周必贤归黔后改名)。周安四十开外,身形精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

“周安。” 周起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周安立刻上前一步,躬身:“侯爷。”

“京城的路,老大人(刘伯温)旧日经营的门径,你还熟悉几分?” 周起杰问得直接。

周安垂首,声音平稳:“回侯爷,宫外各衙门、勋贵府邸的大致方位,以及一些传递消息的犄角旮旯,小的当年为老大人奔走时,尚记得一些。只是时过境迁,恐多有变化。”

周起杰点了点头:“眼下京城于我周家,如同黑渊。老大人故去,浙东旧人凋零,朝中再无奥援。蓝玉案殷鉴不远。坐以待毙,非良策。” 他目光锐利如刀,“我要你在京城,布下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不图打探军国机密,只需知晓风向冷暖,尤其是…宫里对西南,对我镇南侯府的态度流变。可能办到?”

这任务,重如泰山,险如深渊。

周安沉默片刻,抬起头,眼中是磐石般的坚定:“老大人于小的有活命之恩。能为侯爷、为小姐(指刘瑜)效力,是小的本分。京城水深,小的不敢夸口万全,但必竭尽所能,为侯府在京城,留下一条能听风的‘缝’。”

“好!” 周起杰沉声道,“人手,你挑。府中亲卫,有家小在黔地、心思细密、口风极紧的,随你调用。周延,” 他看向肃立厅门侧的精悍汉子,“你随周安同去,听他号令,护他周全。身份要干净,落脚要分散,联络要隐秘!所需银钱、路引,夫人备妥。不求闻达,但求…活着把消息传回来。”

“小的明白!” 周安和周延同时抱拳躬身。

刘瑜接口,条理分明:“周安,京城根基,我已思虑。城南‘墨韵斋’书铺,掌柜张老实,是父亲旧年安置的暗桩,可靠,可为联络中枢;城西‘百工坊’,表面做木器漆活,内有密室;秦淮河畔‘悦来’客栈,鱼龙混杂,消息灵通。这三处地契、掌柜身契、账目及银票,稍后给你。日常传递,用最寻常法子,夹带货物、家书中,暗语用青田老宅《千字文》页码字序。非生死攸关,不动密室!”

“谢夫人周全!” 周安再躬身。

议定,周安、周延无声退下,踏上通往帝国心脏阴影处的险途。厅内,炭火噼啪。周必贤霍然起身,抱拳道:“父亲,母亲,姨娘!京城布眼线是远虑。然西南诸土司,经前番动荡,其心难测。儿请命,以巡防驿道、整饬屯田为名,亲率精骑,遍历黔地关隘土司腹地!一则震慑,二则亲眼看,亲耳听,为父亲掌握这黔地山川人心之实情!” 他眼神锐利,充满担当。

周起杰看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详细问过其计划后,沉声道:“准!带周三牛为向导,丁玉同行参谋。三日后启程。多看,多听,少说,更不可轻易许诺!遇事,多与你两位叔父商议!”

“是!” 周必贤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看着儿子背影消失,周起杰端起微凉的茶盏。苦涩的茶汤入喉,目光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京城的血雨腥风暂时刮不到这西南边陲,但寒意已然渗透。布下眼线,派子巡边,这是他周起杰在风暴间隙,为守护这一隅安宁,所能做的全部了。他深知,朱元璋那点因愧疚和误判(视周家为皇太孙派系)而给予的宽容,如同悬丝,随时可能断裂。未雨绸缪,是唯一的生路。

洪武二十一年的腊月,冷得钻心。黔东群山裹在灰沉沉的天色里,朔风卷过裸露的岩壁,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思州宣慰使司治所龙泉坪,盘踞在一条深峡之上。土司官寨黑石垒就的碉楼高耸,檐角挂满冰凌,如巨兽獠牙。

碉楼顶层,火塘烧得正旺,映着思州宣慰使田琛阴沉的脸。他年近四旬,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裹着厚实的狼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块刚从新坑矿洞深处挖出的原矿——赤红如凝血,沉甸甸带着刺骨的凉意。这便是搅动黔东风云的朱砂。

“何先生,消息确实了?”田琛声音不高,却压得火塘噼啪声都低了下去。

角落阴影里转出一个人,正是当年马晔的幕僚、胡惟庸的余孽何文渊。他裹着青布棉袍,脸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千真万确,大人。田宗鼎亲自押着今冬最后一批‘云雾毛尖’和山货,三日前已出思南,正往毕节卫去。”何文渊嘴角勾起一丝刻毒,“这些年他仗着与周起杰那点交情,又送女儿去青阳书院攀附,自以为高枕无忧”

田琛猛地攥紧手中朱砂矿,“好!”他眼中凶光毕露,将矿石狠狠拍在铺着地图的矮几上,赤红的粉末沾在粗糙的皮纸上,“新坑的朱砂,是老天赐给我思州重振基业的命脉!岂容他田宗鼎坐享其成?他既认周起杰作靠山,就别怪我田琛心狠手辣!传令!”

碉楼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气冲进来。田琛的心腹家将田猛按刀而入,甲叶铿锵:“大人!”

“点齐我思州最锋利的刀!”田琛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带上辰州黄家的那一千几百个敢死之士,今夜启程,直扑思南官寨!寨破之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毒,“田宗鼎一脉,无论男女老幼,斩草除根!他田宗鼎不是最重祖宗脸面么?把他家祖坟,给我刨开!鞭尸三百!我要让整个黔东都知道,背叛祖宗基业、依附外姓强梁的下场!”

“是!”田猛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领命转身,脚步声踏着木梯隆隆而下,很快,寨墙外响起了低沉急促的牛角号声和人马嘶鸣集结的喧嚣。

何文渊踱到火塘边,伸出枯瘦的手烤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大人雷霆手段,思南指日可平。只是…周起杰那边?”

田琛冷笑,抓起案上一卷早已写好的奏报:“他周起杰远在毕节,鞭长莫及!等他知道消息,思南已是我囊中之物!至于朝廷问罪?哼,弹劾田宗鼎‘勾结黔镇、鱼肉边民、私开矿脉、意图不轨’的奏疏,我已请黄禧联名发出!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朝廷除害!”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与算计交织的光芒。新坑朱砂矿的发现,像一把烈火,彻底烧毁了洪武十八年两司在明廷威慑下勉强维持的表面和平,也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仇恨之火——当年田仁厚依附陈友谅欲迁治所,其堂叔田茂安趁机割据思州北部献给明玉珍,裂土分疆的旧怨,田仁智(田琛之父)在世时碍于朝廷威严只能隐忍,如今父债子偿,该他田宗鼎用全族的血来还了!

千里之外的黔西北毕节卫,气氛截然不同。镇南侯府内,暖阁生春。

周起杰端坐主位,鬓角已染霜色,眉宇间的锐利被岁月磨砺得更加深沉内敛。他手中捧着一盏青花压手杯,杯中是新焙的“都匀毛尖”,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矮几对面,思南宣慰使田宗鼎裹着厚厚的猞猁裘,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紫檀木匣。

“侯爷,夫人,今年最后一批‘云雾毛尖’,还有这点新坑出的朱砂原矿,成色极好,聊表寸心。”田宗鼎脸上堆着笑。刘瑜看了一眼匣中:茶叶清香扑鼻,朱砂矿石殷红如血,在暖阁柔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她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份量:“田宣慰太客气了。令嫒在青阳书院,天资聪颖,勤勉向学,先生们都是夸赞的。书院新开了算科与百工格物,她学得尤其用心。田宣慰大可放心。”

“放心!放心!”田宗鼎连连点头,搓着手,“小女顽劣,全赖侯府与书院照拂。只是…唉,”他话锋一转,脸上笑容淡去,换上愁容,“今年冬寒得邪乎,新坑那边矿脉又深,开采不易,偏生思州那边…田琛仗着勾结黄禧,屡屡越界生事,矿工械斗已伤了好几条人命。下官奏疏递上去,如石沉大海,这心里…实在煎熬。”他目光投向周起杰,带着明显的求助之意。

周起杰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几面发出清脆的轻响。他目光落在田宗鼎脸上,平静无波:“朱砂矿利重,自古便是祸端根苗。田琛与黄禧勾结,其势已成。朝廷…眼下目光在北不在南。”他顿了顿,指尖在矮几光滑的漆面上轻轻划过,“田宣慰当务之急,是稳守根本,约束部属,切勿再起争端,予人口实。你的奏疏,我自会寻机向傅大将军(傅友德)或沐都督(沐英)提上一句。至于田琛,”周起杰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他若真敢越界生乱,自有朝廷法度。我黔地军户,守土有责,亦非虚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田宗鼎一丝希望,又摆明了立场——周起杰不会轻易为他的矿利去火中取栗,卷入土司纷争。田宗鼎眼中希冀的光亮暗了暗,只得强笑道:“侯爷金玉良言,下官铭记。有侯爷这句话,下官心里便踏实几分。”

奢香从屏风后转出,端着一盘刚烤好的糍粑。她穿着家常的靛蓝绣花斜襟袄裙,身姿依旧挺拔,眼角眉梢的风霜却掩不住,那是多年统领水西诸部沉淀下的威仪。她将盘子放在矮几上,声音爽利:“田宣慰尝尝,刚打的糯米。天寒地冻的,填填肚子。矿上的事急不得,守好寨子,护住族人,比什么都强。只要道理在你这边,总有说理的地方。”

田宗鼎连忙起身道谢,心中稍安,又说了些路途见闻,才起身告辞。周起杰命长子周必贤代父相送。

府门外,寒风凛冽。田宗鼎的随从牵过马匹。周必贤已长成英挺的青年,一身玄色箭袖劲装,外罩挡风的狐裘披风,眉宇间既有父亲的沉稳,又多了几分锐气。

“田世叔,一路保重。”周必贤拱手。

周必贤伫立寒风,望着那远去的烟尘,眉峰微蹙。父亲对田家之事的审慎,他明白。朝廷对西南土司的态度,近年愈发微妙。蓝玉案的血腥未散,藩王就藩的重锤又落,圣心难测。周家虽得镇守西南之权,如履薄冰。田宗鼎的忧惧,绝非空穴来风。

他转身回府,穿过庭院时,看到父亲周起杰正站在暖阁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向东南思南的方向。刘瑜和奢香站在他身侧,三人低声交谈着什么,神色凝重。

“父亲,”周必贤快步上前,“田世叔已走。他忧惧甚深,恐田琛铤而走险。”

周起杰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知道了。传令丁玉,乌撒卫所辖靠近思南方向的几处关隘,岗哨加倍,严查可疑人等。再传讯给岩桑(乌撒卫指挥使),让他的人也警醒些。”

“是!”周必贤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刘瑜轻叹一声:“田宗鼎其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夹在周家与思州之间,又守着那要命的矿脉,也是难。”

田宗鼎归心似箭。腊月里的黔东官道,积雪虽被往来商旅踩实,依旧湿滑难行。山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刀割一般。他心中那点从毕节带回的安定,早被沿途所见的不寻常景象搅得七零八落。

越靠近思南地界,官道上越是冷清。偶尔遇见商队,也是行色匆匆,面带惊惶。在一处山坳里的简陋茶棚歇脚时,茶棚老板,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汉,一边哆哆嗦嗦地给田宗鼎倒上浑浊的土茶,一边压着嗓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宣慰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前几日…前几日官道那头,过了冷水溪,就看见大队人马过去啊!那阵仗…吓死人!旗号看不真切,可那杀气…隔几里地都闻得着!“快!快马!回寨!快!”田宗鼎几乎是嘶吼出来,踉跄着冲出茶棚,发疯似的扑向自己的坐骑田琛!一定是田琛!他竟敢…竟敢真的动手了?!

十余人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抽打马臀,沿着官道向思南官寨方向亡命狂奔。冰冷的空气如刀子般灌入肺腑,田宗鼎的心却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寨子!他的寨子!他的族人!

官道在冷水溪附近分岔,一条继续向东南通往思南腹地,另一条折向西南,通往思南宣慰司官寨所在的盘龙坳。就在岔路口前方百丈处,一骑快马如同黑色的闪电,逆着寒风,从西南那条道上疯狂地冲来!马上的骑士伏在马背上,浑身浴血,背上还插着半截折断的羽箭!

“拦住他!”田宗鼎嘶声大喊。

田七反应极快,一夹马腹迎了上去。那血骑显然也看到了田宗鼎的旗帜,用尽最后力气勒马,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甩出几丈远,滚落在冰冷的雪泥里。

田七和几个亲随扑过去,将那血人翻过来。一张满是血污、年轻而绝望的脸露了出来,竟是田宗鼎留守官寨的族侄田茂生!

“叔…叔父…”田茂生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死死抓住田七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声音微弱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寨…寨子破了!田琛…田琛带着思州兵…还有黄禧的人…昨天…昨天夜里…”

田宗鼎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强撑着滚鞍下马,扑到田茂生身边,抓住他的肩膀:“茂生!茂生!你婶娘呢?宗源呢?其他人呢?!”

“都…都死了…”田茂生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眼神更加涣散,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他们…见人就杀…宗源叔…力战…被乱刀…婶娘…投了井…祠堂…祖坟…田琛他…他让人…刨了…鞭…鞭尸…”他每吐出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剐田宗鼎的心!

“啊——!田琛!我与你势不两立!”田宗鼎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号,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就要朝来路冲去。

“大人!去不得啊!”田七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田宗鼎,嘶声力竭,“寨子已破!田琛必有重兵堵截归路!回去就是送死!”

就在这时,冷水溪西南方向,通往盘龙坳的那条岔路上,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响起!烟尘与雪沫混合着腾起,一面残破但依稀可辨的“思州田”字大旗出现在坡顶,紧接着是黑压压的骑兵!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田琛麾下头号悍将田猛!他手中长刀高举,刀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狞笑着指向田宗鼎所在的方向:

“田宗鼎!你这背祖忘宗的叛逆!我家宣慰大人有令,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给我杀!一个不留!”

蹄声如雷,刀光如雪,卷起漫天杀意,朝着这小小的岔路口,轰然倾泻而下!田宗鼎的亲随护卫不过十余人,面对这数十倍于己、挟大胜之威席卷而来的思州精骑,如同狂风巨浪前的几片枯叶。

田宗鼎目眦欲裂,看着坡顶那面刺眼的“思州田”大旗,听着身后亲随绝望的呐喊和刀剑出鞘的铮鸣,再低头看看怀中族侄那渐渐冰冷的尸体和未瞑的双目,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前路是索命阎罗,后路是家破人亡。这腊月的黔东官道岔口,寒风呜咽,瞬间成了他田宗鼎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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