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厚厚的信,在邮局窗口被盖上一个深绿色的邮戳。
信封里装着十几页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还有一封简短的信。
张汉玉看着它被投进邮筒,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做完了。
他心里某个悬着的部分,终于落了地。
转身离开邮局,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寄出去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汉玉转过头,看到林婉清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荫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
“你怎么在这?”
张汉玉有些意外。
“等你。”
林婉清的回答简单直接。
她走过来,与他并肩。
“我们昨天讨论的方案,只是一个初步的框架。”
“很多细节,尤其是关于非常规字形和异体字的处理,还需要更详尽的资料来支撑。”
张汉玉点头。
他知道,那个方案更像是一个天才的直觉,要把它变成坚实的工程,还需要大量枯燥的验证工作。
“学校图书馆的资料有限。”
林婉清继续说。
“很多最新的国外期刊,只有市图书馆的外文阅览室才有。”
张汉玉停下脚步,看着她。
“所以?”
“我下午没课,你有吗?”
林婉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没有。”
下午的汇报,他早就抛在脑后了。
“那走吧。”
林婉清率先迈开了步子。
“去市图书馆。”
张汉玉愣在原地。
她的背影很挺拔,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忽然觉得,林婉清这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总是带着一股锋利而明确的目的性。
他跟了上去。
从学校到市图书馆,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混杂着汗味、汽油味,还有售票员声嘶力竭的报站声。
张汉玉不得不伸出手臂,在林婉清身后虚虚地护着,为她隔开一些涌动的人潮。
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和周围浑浊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婉清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似乎对周遭的拥挤毫不在意。
但张汉玉看到,她抓着扶手栏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抵达市图书馆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这是一栋苏式风格的建筑,高大,肃穆,走进去便有一股陈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外文阅览室在三楼。
里面的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埋头苦读的身影。
巨大的窗户下,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十分柔和,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唯一的声响,是老旧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周而复始的吱呀声。
管理员是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阿姨,检查过他们的学生证后,就再也没抬过头。
两人按照索引卡,很快找到了需要的区域。
一排排深褐色的书架,顶天立地,像沉默的巨人。
“找到了。”
林婉清从高处抽出一本厚重的期刊合订本,【Acm通讯】。
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烫金的字母已经有些磨损。
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桌子很窄,两个人并肩坐着,胳膊几乎要碰到一起。
林婉清翻开期刊,一股油墨和旧纸的味道散发出来。
她的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滑过。
张汉玉凑过去,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插图上。
这本期刊里,正好有一篇关于字符栅格化渲染的论文,虽然思路与他们不同,但其中关于矢量数据压缩的探讨,极具参考价值。
“这里。”
林婉清指着其中一幅插图。
“他们用哈夫曼编码来压缩坐标数据,这个思路我们可以借鉴。”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张汉-玉的耳廓,带来一阵微痒。
张汉玉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嗯。”
他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飞快地记录。
阅览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阳光在桌面上移动,投下的光斑从书页的一角,慢慢爬到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张汉-玉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一个个公式,一个个逻辑图,从笔下流出。
林婉清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翻阅着期刊,时不时用铅笔在纸上圈出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段落,然后把书页朝他的方向推过去一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
张汉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脑高速运转,将期刊上的理论与自己的方案进行碰撞、融合、修正。
他画完一个复杂的判定流程图,正准备换一页纸,林婉清忽然伸过手。
“等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
“你这个笔记的整理方式太乱了。”
“重要的结论,关键的引用,还有你自己的推演,应该用不同的符号标记出来,不然以后回顾的时候会很麻烦。”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他放在桌角的另一支红笔。
“我帮你整理。”
张汉玉想说不用,但她已经开始动手了。
她的头靠得很近,一缕碎发从耳边滑落,几乎要垂到他的本子上。
张汉玉能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林婉清并没有察觉,她很专注。
用红笔在关键的公式下划线,在重要的图旁边做上星号标记。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平时就是这么做学术笔记的。
“这里,”
她指着张汉玉刚刚写下的一行伪代码。
“这个变量的命名有歧义,最好换一个。”
她想拿过张汉玉手里的笔,直接帮他修改。
张汉玉下意识地握紧了笔。
就在这一刻,她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背。
很轻微的触碰。
带着一丝凉意。
却像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干燥的空气。
两个人都僵住了。
张汉玉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笔掉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
声音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婉清的手也停在半空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指尖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重新投回笔记本上。
“你自己改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张汉-玉看到,她耳根处,泛起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好。”
张汉-玉捡起笔,重新握在手里。
掌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想把那行代码划掉,可笔尖落在纸上,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前那些清晰的逻辑,复杂的算法,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手背上那一点残留的、冰凉的触感。
阅览室里依旧安静。
头顶的电风扇还在吱呀作响。
窗外的光线渐渐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但桌子两边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一种无形的、尴尬又微妙的东西在两人之间蔓延。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沉默地,一个假装看书,一个假装写字。
书页很久没有翻动。
笔记上也没有再增加一个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