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给颠散架。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劣质方便面的气味,熏得人头脑发昏。
张汉玉靠着冰冷的车窗,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变成了一片片灰黄色的田野。
北京站那个带着凉意的吻,那个柔软的拥抱,还有那句“我等你回来”,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那叠用牛皮纸包好的钱,厚实地硌着他的大腿。
这是林婉清给他的钱。
是她踮起脚尖,吻上他时,那个世界的通行证。
可现在,这叠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的口袋里散发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火车越往前开,那股灼烧感就越强烈。
直到火车到站,尖锐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才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拽了出来。
县城的小火车站破败不堪,站台的水泥地坑坑洼洼。
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熟悉的涩味。
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大步流星地走出车站,坐上了回村的牛车。
牛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给颠出来。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越来越清晰。
家到了。
他跳下牛车,几乎是跑着冲向那个熟悉的院门。
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苦涩得让他几乎窒息。
堂屋里光线很暗,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听见动静,猛地回过头。
“汉玉?”
是母亲。
她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刀痕。看到他,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浓得化不开的忧愁覆盖。
“你可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她丢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手抖得厉害。
“你爹他……”
张汉玉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绕过母亲,冲进了里屋。
他爹躺在炕上,盖着一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被子。
记忆里那个能扛起半片天的男人,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双眼紧闭。
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喉咙里嗬嗬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爹。”
张汉玉跪在炕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伸出手,想去碰碰父亲的脸,却又不敢,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生命。
“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就咳血,人一下子就倒了。”
母亲跟了进来,站在他身后,压抑着哭声。
“县里的医生来看了,说是肺痨,得用好药养着,那药……贵得很。”
“一天就要好几块钱,家里的钱早就花光了,还欠了队里不少……”
母亲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张汉玉的心里。
他口袋里那叠钱,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轻巧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婶儿,药熬好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张汉玉猛地回头。
王小花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正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她的脸被灶火的烟熏得有些发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
看到张汉玉,她愣了一下,手里的瓦罐都晃了晃。
“汉玉哥……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低,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他。
张汉玉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皂角和烟火气的味道,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
北京站那个清冷的身影,那个带着皂角香气的吻,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眼前这个,才是他的世界。
是那个他从小订了娃娃亲,承诺要娶她过门的姑娘。
“小花,辛苦你了。”母亲抹了把泪,接过药罐。
“婶儿,说啥呢,这不都是我该做的。”
王小花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张汉玉的母亲叹了口气,把药倒进碗里,试图喂给丈夫,可他牙关紧咬,根本喂不进去。
“这可咋办啊……”
王小花见状,立刻上前。
“婶儿,我来吧。”
她接过碗,用小勺舀了一点点汤药,凑到张父嘴边,另一只手轻轻地捏着他的下巴,用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一点一点地把药汁从他的唇缝里渗进去。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张汉玉就那么跪在炕边,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着王小花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粗糙的手指,看着药汁顺着父亲的嘴角流下来,她又急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擦。
他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口袋里的那叠钱,仿佛有千斤重。
那是林婉清的钱。
他要怎么开口?
说是同学借的?还是朋友帮的?
任何一个解释,在王小花忙碌的身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耻。
一碗药,喂了小半个时辰。
王小花站起身,额头上已经全是细密的汗珠。
她没看张汉玉,只是对他的母亲说。
“婶儿,叔今天还算安稳。”
“就是钱的事……得赶紧想办法了。”
说完,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快步走出了屋子。
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小包。
她走到张汉玉面前,把手帕递给他。
“汉玉哥。”
张汉玉没有接。
王小花咬了咬嘴唇,自己把手帕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一块的,有五毛的,有两毛的,甚至还有一沓一毛的。
所有票子都带着褶皱,却被仔细地抚平了。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嫁妆钱,还有我爹娘给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张汉玉的心上。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块六毛。”
“你先拿去给叔治病。”
“不够……不够我再去我舅家借。”
张汉玉死死地盯着那堆零碎的钱。
他仿佛能看到,王小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次次地把这些毛票攒起来,又一次次地抚平,憧憬着他们未来的日子。
而他,就在几个小时前,还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许下承诺。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口袋里有五百块。
是林婉清给他的,轻而易举的五百块。
而眼前,是王小花全部的、卑微的、沉甸甸的希望。
“我不能要。”
张汉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为啥不能要!”
王小花突然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倔强地看着他。
“叔的病等不得!这是救命的钱!”
“汉玉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少?”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张汉玉最脆弱的地方。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因为委屈而颤抖的嘴唇。
林婉清的身影,那个清冷、优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质朴、倔强、为他掏空了所有的姑娘,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交战。
一边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一边是无法割舍的过去。
他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最终,他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手帕包。
钱很轻。
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小花……”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承诺也给不出来。
他只能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