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
礼堂很旧,红色的幕布已经褪色,空气里浮着一股陈旧木头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上千名新生挤在长条木椅上,像一片黑压压的海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激动与茫然。
张汉玉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室友林志远在他旁边坐立不安,小声地抱怨。
“这要讲到什么时候?肚子都饿了。”
刘建国则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能坐在这儿就不错了,我听说别的系都在操场上晒太阳呢。”
主席台上,几位校领导讲了话,内容无非是欢迎与勉励,台下的掌声一次比一次稀落。
张汉玉的思绪有些飘远,直到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他才猛地回过神。
“我是电子计算机系的系主任,我叫王建国。”
张汉玉抬起头,看到了主席台上那个清瘦的身影。
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老式黑框眼镜,鹰一样锐利的眼神。
是他。
火车上那个告诫他“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的老者。
走廊里那个质问他“谁来把它造出来”的教授。
原来,他就是系主任。
王教授没有讲官话,他的开场白简单粗暴。
“我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调剂过来的。”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与窃笑。
“你们可能根本不知道‘电子计算机’是什么东西,你们觉得这个专业没有前途,不如学机械,不如学医。”
王教授的视线扫过全场,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阵地。
“你们的想法,没错,但也很愚蠢。”
这句话让台下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你们只看到了脚下的泥土,却看不到天上的卫星。你们只关心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却不关心决定收成的天气要如何预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
“而计算机,就是能让我们看到卫星,预测天气的工具。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
林志远在旁边撇了撇嘴,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吹牛吧,说得跟神话一样。”
刘建国也小声附和。
“就是,能比拖拉机还有用?”
张汉玉没有理会他们。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头,翻到了新的一页。
他开始记录。
王教授的声音变得激昂,他开始讲述历史。
“1834年,英国人查尔斯·巴贝奇设计出了分析机,那是人类思想第一次尝试摆脱血肉的限制。”
“1946年,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在美国诞生,它重达三十吨,占地一百七十平方米,但它的计算能力,超越了当时全世界数学家的总和。”
“它计算了原子弹的数据,它规划了人类登月的轨道!”
台下的大部分学生脸上都写满了不耐烦与困惑。
这些遥远的人名,这些陌生的机器,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毕业后,能分到一份好工作吗?
能吃上商品粮吗?
林志远已经开始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的。
只有张汉玉,听得双眼放光。
他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在安静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仅在记,还在思考。
ENIAc,电子管。
他想到了那本从废品站淘来的外文杂志上的插图,想到了晶体管,想到了集成电路。
一个巨大的技术演进脉络,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
王教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台下扫过。
他看到了那一张张或麻木,或不屑,或昏昏欲睡的脸。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然后,他看到了张汉-玉。
他看到了那个坐在人群中,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挺拔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眼中燃烧的火焰。
他看到了那本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王教授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线条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演讲还在继续,但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有人说,我们国家一穷二白,搞这个是好高骛远。我告诉你们,正因为一穷二白,我们才更要搞!”
“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浪费,所以我们需要最精确的计算。”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等待,所以我们需要最快的速度。”
“我不管你们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中国计算机事业的第一批火种!”
“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人能亲手把这把火,烧成燎原之势!”
演讲结束,掌声寥寥。
典礼很快散场,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向门口。
“总算完了,走走走,去食堂抢饭!”
刘建国推了一把林志远。
林志远揉着眼睛站起来,看了一眼还在低头看笔记的张汉玉。
“书呆子,走了,不吃饭想成仙啊?”
张汉玉没有动,他的脑子里还在回响着王教授最后那句话。
火种。
燎原之势。
他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胸口升起。
“你们先去吧,我马上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志远和刘建国耸耸肩,跟着人流走了。
陈文博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
整个礼堂很快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张汉玉一个人坐在原位。
他合上笔记本,正准备起身。
“你,站住。”
一个声音从主席台的方向传来。
张汉玉抬起头,看到王教授正从台上走下来,径直向他走来。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王教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把你的本子,给我看看。”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张汉玉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那个破旧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王教授接过本子,翻开。
他的手指枯瘦,但很有力。
本子上的字迹很密集,除了记录他演讲的要点,旁边还有许多批注和推演。
甚至画了一些简陋的电路逻辑图。
王教授的视线在“晶体管替代电子管?”这几个字上停顿了很久。
礼堂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
过了许久,王教授才合上本子。
他没有把本子还给张汉玉,而是看着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张家生产队。”
“家里三代农民?”
“是。”
“为什么报这个专业?”
王教授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
“我相信,它能改变很多东西。”
张汉玉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地回答。
“比如?”
“比如,能让拖拉机用最少的油,耕最多的地。能让化肥厂用最合理的配比,生产出最高效的肥料。能让国家在规划大型水利工程的时候,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说的,都是最朴素,最实际的东西。
没有空话,没有口号。
王教授沉默了。
他那张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把笔记本塞回张汉玉手里。
“想法很好,但你知不知道,从想法到现实,中间隔着一条什么样的鸿沟?”
“知道。”
“那是一条用金钱、人才、时间,甚至是用无数人的失败和血汗填出来的鸿沟。你一个农村出来的娃娃,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跨过去?”
这个问题,比任何质疑都来得更加沉重。
张汉玉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粗糙的纸张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退缩。
“就凭我不怕掉下去。”
王教授死死地盯着他。
时间仿佛静止了。
良久,王教授那如同刀刻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但瞬间就消失了。
“明天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
说完,他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清瘦而坚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