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红星厂的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放前一天的社论。
张汉玉的名字在收发室被喊到。
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邮包,躺在老大爷布满老茧的手里。
寄件人地址是首都大学。
寄件人姓名是苏晓萌。
张汉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接过邮包,能感到里面纸张的厚重分量。
邮包的一角,因为长途运输,已经有些磨损,露出了里面整齐的白边。
他回到宿舍,三个室友都去了车间。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撕开牛皮纸的刺啦声。
一叠厚厚的资料露了出来。
是【汉字信息处理系统】的项目文档。
最上面是一封信。
信纸是学校实验室专用的稿纸,印着浅绿色的方格。
苏晓萌的字迹娟秀又用力,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肯服输的劲头。
信里没有一句问候。
开头就是项目编号和课题名称。
“……第三版字符点阵编码方案已完成,样本测试失败率1.3%。”
“矢量字库的算法模型在处理复杂笔画时,出现严重的数据冗余。”
“尝试引入的‘自适应曲率拟合’,连续三次实验均未收敛,具体数据见附录三。”
一页,两页,三页。
全是冷静到近乎刻板的专业术语,全是失败的数据罗列。
张汉玉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
纸张很平整,只有在末尾一个被划掉的公式旁边,留下了一小块模糊的、被水洇开的墨迹。
像是深夜里滴落的浓茶,又或者别的什么。
这叠冰冷的报告,比任何声泪俱下的抱怨都更沉重。
他能想象出苏晓萌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对着一排排不会说话的仪器,一次又一次推倒重来的场景。
那个在图书馆里,耐心为他讲解什么是“晶体管逻辑门”的学姐。
那个说“我们一起把它做出来”的伙伴。
他却在这里,追逐着自己的机会。
一种尖锐的愧疚感,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应该回去。
这个念头疯狂地冒出来。
这个项目是他们共同开始的,他不能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
可是,红星厂的机会……
钱总工的认可。
还有昨晚,林婉清在月季花丛边对他说的话。
“我们的路,还很长。”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天地,更广阔,也更接近他心中那盏灯、那条路。
回去,意味着放弃这里的一切。
留下,意味着背弃最初的承诺。
张汉玉将信纸放下,又拿起来,来回踱步。
宿舍的水泥地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工厂里的空气混杂着机油与金属的味道,呛人,却充满力量。
这是理论无法触及的真实。
他拿起那份报告,看着苏晓萌用传统数学方法构建的模型。
太学院派了。
太理想化了。
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算法的精妙,而在于对硬件局限性的妥协。
他知道怎么解决。
这个认知让那份愧疚感变得更加滚烫。
正当他心烦意乱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咚、咚。”
“张汉玉,你在吗?”
是林婉清的声音。
张汉玉打开门。
林婉清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她看到他手里的资料,又看到他紧锁的眉头。
“遇到麻烦了?”
张汉天侧身让她进来,关上了门。
“学校寄来的东西。”
他把信和报告递了过去。
林婉清没有客气,接过来,迅速地翻阅。
她的阅读速度极快,手指在纸页上滑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宿舍里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矢量字库?”
林婉清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头看他。
“一个学校的项目。”
张汉玉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的同学,一个人在做?”
“我们一起的。”
“你在这里。”
林婉清的陈述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张汉玉无从辩驳。
她继续往下看,眉头微微蹙起。
“她的思路不对。”
林婉清断言。
“纯粹的数学建模,完全忽略了处理器的运算能力和内存限制。这么下去,她永远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这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了张汉玉的心上。
林婉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刚才想到的问题。
“她会把自己耗尽的。”
林婉清放下资料,看着他。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回去帮她?”
张汉玉沉默。
回去,就等于承认自己选错了路。
“钱总工对你的优化方案很感兴趣,今天下午的会上,他会亲自听你汇报。”
林婉清提醒他。
“这关系到77b型机的核心控制器改进,是厂里今年的重点攻关项目。”
一个,是象牙塔里的承诺与友谊。
另一个,是通往现实理想的阶梯。
“我……”
张汉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林婉清说。
“选择一条路,就必然会辜负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或者,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
“你不是小孩子了,张汉玉。”
“你应该权衡利弊。”
张汉玉忽然抬头看她。
“为什么一定要二选一?”
林婉清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可以不回去。”
张汉玉说。
“但我也可以帮她。”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对,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物理的距离,不应该成为知识传递的障碍。
林婉清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要写一封回信。”
张汉玉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我要告诉她,矢量算法的方向错了。我们应该用一种更取巧的方式,一种基于笔画拆解和组合的编码方案。”
“这可以绕开复杂的曲线运算,把计算量降低两个数量级以上。”
他的笔在纸上移动,一个个逻辑框图,一行行伪代码,迅速成形。
之前在脑中盘旋的、零散的想法,此刻被苏晓萌的困境彻底激发,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解决路径。
林婉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轻人,在面对两难的困境时,没有沉溺于情绪,而是立刻投入到了解决问题本身。
他眼中的焦灼和愧疚,已经完全被一种专注的、闪亮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一种属于创造者的光芒。
“这需要大量的计算和绘图。”
林婉清指着他草稿上一个复杂的结构。
“用信件沟通,效率太低了。”
“总比让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要好。”
张汉玉头也不抬。
“十几里山路,深一脚浅一脚,靠着一盏煤油灯。”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婉清的心又被撞了一下。
她懂了。
对他来说,苏晓萌的困境,和那个在黑暗山路上奔跑的父亲,本质上是一样的。
都是在黑暗中摸索,都需要一盏灯。
而他,想要做那个点灯的人。
无论是在家乡的山路上,还是在同学的实验室里。
“我明白了。”
林婉清低声说。
她拉开一张椅子,在张汉玉对面坐下。
“这里的逻辑有问题。”
她指着草稿纸的一角。
“在处理‘走之旁’这类半包围结构时,你的坐标定位会产生歧义。”
张汉玉的笔停住了。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脑子飞速运转。
几秒钟后,他拿起笔,划掉了原来的设计,在旁边重新画了一个更加精巧的判定模块。
“加一个方向向量就可以了。”
林婉清点点头。
“这样可行。”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两道交错的身影。
宿舍里很安静。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以及两个同样聪慧的大脑,在无声中碰撞出的火花。
张汉玉没有再想回去的事。
也没有再去想下午的汇报。
他现在只想尽快画完这些图,写完这封信。
然后把它寄出去。
寄给那个在远方,独自面对一堵墙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