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电话铃声在金杉的办公室里响起。
张汉玉接起电话。
“您好,是张总吗?我是林峰。”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
“是我。”张汉玉的回答很平静。
“我……我想好了。您说得对,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做点什么。我想……我想多了解一下您说的那个‘特别项目’。”
张汉玉的嘴角微微上扬,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回道:“好。今天下午三点,城南,老裕泰茶馆,二楼最里面的位子。”
“茶馆?”林峰有些意外。
“对,茶馆。”
挂断电话,张汉玉看着窗外。
第一颗火星,回应了他的呼唤。
老裕泰茶馆,藏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
木质的门脸,掉了漆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和潮湿木头的混合气味。
张汉玉到的时候,林峰已经局促地坐在了位置上,面前的茶杯动都没动。
他看到张汉-玉,立刻站了起来。
“张总。”
“坐。”张汉玉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开椅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
张汉玉啜了口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觉得,现在的计算机行业,什么最重要?”
林峰愣住了,他本以为张汉玉会直接开始介绍项目。
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性能?或者……是应用软件的生态?”
“都不对。”张汉玉摇头。
“是‘连接’。”
他放下茶杯,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条线。
“把一台机器的性能从一百提升到一百零三,需要耗费巨大的资源,就像我们在论坛上听到的那样。但是,把一万台性能只有一的机器连接起来,它所能爆发出的能量,会远远超过一台性能一万的机器。”
“这是质变。”
张汉-玉看着林峰,“大部分人,包括那些院士和教授,他们盯着的是‘点’。而我要做的,是‘网’。”
林峰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懂了。
张汉玉根本不是在问他问题,而是在阐述一种世界观。
一种与当前所有主流思想都背道而驰的世界观。
“张总,您说的那个终端,那个服务器渲染的方案……”
“那只是‘网’上的一个节点。”张汉玉打断了他,“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节点。但也是数量最庞大,最贴近普通人的节点。”
他终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写满了英文和各种草图的稿纸。
“这是我在硅谷时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他把稿纸推到林峰面前。
林峰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标题是:《project Ark:A Low-cost Information terminal Ecosystem》。
方舟计划:一个低成本信息终端生态系统。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电脑”。
取而代之的,是“终端”、“云端”、“数据中心”、“网络协议”。
张汉玉描绘的,是一个恐怖的图景。
一个由无数廉价终端、高速网络和强大云服务器构成的全新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普通人手里的那个小小的“终端”,只是一个显示器和输入设备。
所有的计算、存储、渲染,都在遥远的,用户根本感知不到的“云端”完成。
这意味着,用户获取信息和服务的成本,将被压到极致。
也意味着,谁掌握了“云端”,谁就掌握了整个信息时代的命脉。
林峰的额头渗出了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技术构想。
而是在看一本……预言书。
他看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一个科技真正普惠大众的世界。
“这……这太疯狂了。”他放下稿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这能实现吗?光是建设您说的‘数据中心’,就需要天文数字的投入。”
“所以,我们不叫它数据中心。”张汉玉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我们叫它‘机房’。我们就用最普通的机架,塞满最廉价的服务器主板,用最粗暴的方式把它们连接起来。先让它跑起来,再慢慢迭代。”
“钱呢?”林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金杉公司会支持这么大的项目吗?”
“不会。”张汉玉的回答,干脆得像一把刀。
“这个项目,和金杉无关。它没有任何资金,没有任何官方背景,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必须在地下进行。”
他直视着林峰。
“它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办公室,没有员工。只有这份图纸,和我。”
“以及,可能加入的你。”
“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荣誉,不会有任何回报。失败了,我们就是一群妄想挑战风车的疯子。甚至可能会因为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而惹上天大的麻烦。”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茶馆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自行车铃响。
林峰低着头,看着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金杉公司总设计师的橄榄枝,一条通往名利之巅的康庄大道。
另一边,是一场看不见终点,甚至可能粉身碎骨的豪赌。
许久,他抬起头。
脸上的紧张和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狂热。
“张总,我的毕业论文里,有一句话被导师删掉了。”
“他说,太偏激。”
“那句话是——‘一个工程师最大的价值,不是优化一个旧世界,而是构建一个新世界’。”
他站起身,对着张汉玉,深深鞠了一躬。
“我加入。”
“我们还需要一个人。”林峰坐下后,情绪平复了许多。
“硬件上,我相信我能搞定。但软件,特别是您说的那个微内核操作系统和云端架构,我一个人不行。”
“我认识一个人,他叫李强。我们系的同学,一个真正的软件天才。”
“他现在在哪?”
“一家国营的软件研究所。做一些……很无聊的财务软件汉化工作。”林峰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惋惜,“他很厉害,但是性格……怎么说呢,非常现实,甚至有点愤世嫉俗。他总说,我们这些搞技术的,就是给别人打工的螺丝钉,别总想着改变世界。”
“把他约出来。”张汉玉说,“我想跟他聊聊。”
第二次会面,还是在老裕泰茶馆。
李强来了。
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人很瘦,但气质却很硬。
他一坐下,就把胳膊抱在胸前,用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张汉玉。
“张总,久仰大名。”他的开场白很客气,但语调里却听不出一丝敬意。
“林峰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说你要带我们造‘方舟’,改变世界。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方舟’。”
张汉-玉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只是把那份稿纸,又一次推了过去。
李强拿起来,一页一页,看得很快。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玩味,慢慢变得凝重。
当他看到“服务器端渲染”那一页时,他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张汉玉。
“胡闹!”
他把稿纸拍在桌上。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在服务器端渲染?你知道这意味着多大的计算和带宽消耗吗?一个用户一个渲染进程,一万个用户呢?十万个呢?你这是在用黄金造粪勺!哪个公司的服务器集群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旁边满怀期待的林峰头上。
林峰想反驳,却被张汉玉用手势制止了。
张汉玉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抽过一张餐巾纸。
“你说的,是传统的图形渲染模式。”
他在餐巾纸上画了一个框。
“但如果,我们渲染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图形界面呢?”
“我们只渲染‘变化’的部分。第一次请求,返回全量图片。之后每一次操作,服务器计算出画面变化的区域,只把这块‘补丁’传给终端。终端要做的,只是把新补丁覆盖在旧画面上。”
他又画了几笔。
“我们还可以设计一套全新的,基于矢量描述的渲染协议。服务器传给终端的,不是像素数据,而是绘图指令。‘在坐标A画一条线’,‘在坐标b填充一个色块’。这样数据量会小到极致。”
“至于压缩,我们可以针对这种指令流和图像补丁,开发专门的压缩算法,而不是沿用通用的JpEG或者GIF。”
李强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张汉玉提出的每一个点,都精准地打在他刚才的质疑上。
这些想法,已经完全超出了现有技术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这……”李强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是魔鬼吗?”
他看着餐巾纸上那几个潦草却逻辑清晰的架构图,再看看眼前这个比他还年轻的男人。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技术上的天才,看不起身边所有的同行。
但今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碾压。
这不是技术水平的差距,而是认知维度的降维打击。
“理论上……理论上可行。”李强终于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手,他拿起那张餐巾纸,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但是,要实现这个,工程量太大了。光是这个操作系统内核,为了极致的精简和低功耗,市面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用,必须从零开始写。”
“对。”张汉玉点头,“所以,我需要一个真正的软件架构师。”
李强沉默了。
他内心的那堵墙,那堵由“现实”、“犬儒”、“螺丝钉”构筑起来的墙,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一条通往未知,充满荆棘,却能让他热血沸腾的路。
“我操。”他低声骂了一句。
“我干了!”
“不过我先说好,”他抬起头,表情变得无比认真,“我不要任何股份,也不要什么虚名。项目如果赚钱了,我要分红。实打实的钱。”
“可以。”张汉玉回答。
“还有,我们总得有个地方干活吧?”李强环顾了一下这个破旧的茶馆,“总不能天天在这里用餐巾纸画图吧?”
团队的雏形,在这一刻,正式成立。
一个硬件疯子,一个软件鬼才,还有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先知”。
张汉玉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地方。
一个被金杉废弃了很久的旧仓库。
它在城市的边缘,远离所有的喧嚣与瞩目。
破旧,隐蔽,被人遗忘。
却即将成为他们这艘“方舟”,启航的秘密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