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衙比云山县衙气派了何止十倍。青砖高墙,飞檐斗拱,门前石狮威严矗立。林闻轩跟在王通判身后,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才来到知府办公的二堂。
知府崔文博,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着一身半旧的官袍,正伏案批阅文书,看上去颇为勤政。见二人进来,他放下笔,抬起眼,目光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下官林闻轩,拜见府尊大人。”林闻轩依礼参拜。
“林通判不必多礼。”崔知府声音平和,虚扶了一下,“早就听闻林通判是青年才俊,在云山县……嗯,也是颇有建树。如今能来我江安府相助,本官甚是欣慰。”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但“颇有建树”四字,在知悉云山内情的人听来,却别有意味。林闻轩躬身道:“府尊大人谬赞,下官年少学浅,日后还望大人多多训诲。”
“年轻人懂得谦逊是好事。”崔知府笑了笑,话锋一转,“江安府不比别处,事务繁杂,钱粮、刑名、漕运、盐政,千头万绪。尤其眼下,正有一桩棘手之事,需要得力之人去办。”
来了。林闻轩心道,正戏开场。
王通判在一旁适时接话,语气“殷切”:“府尊大人所言极是。林通判新来,正需历练。若能办好此差,于公于私,皆是好事。”
崔知府点了点头,看向林闻轩:“城西有片地方,聚集了大量棚户,多是各地流民、破产农户汇聚而成,环境脏乱,盗抢之事时有发生,更有甚者,私搭乱建,阻塞河道,于防汛大为不利。前任几次想整顿,都因牵扯太多,阻力太大,未能竟全功。”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闻轩的反应:“本官意欲彻底整治此地,拆除违建,疏浚河道,安置流民。此事关乎民生,亦关乎城防治安。林通判,你初来乍到,未有牵绊,正可放手施为。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如何?”
林闻轩心中瞬间明了。这哪里是什么“历练”,分明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深不见底的火坑!
城西棚户区,他昨日“闲逛”时远远瞥见过,规模极大,龙蛇混杂。强行拆除,必然激起民变,到时责任全在他这个具体执行人身上;若放任不管,则是渎职,崔知府同样可以拿他问罪。更重要的是,那些棚户能在此地盘踞多年,背后岂能没有本地胥吏、甚至更高层级官员的纵容或利益牵扯?他一个外来户,动这块蛋糕,等于直接挑战江安府原有的利益格局。
王通判那“殷勤”引他入彀的笑容,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这是一个阳谋。接,则步步荆棘;不接,则显得无能畏难,以后在江安府更无立足之地。
电光火石间,林闻轩已做出抉择。他不能退。
“下官领命。”林闻轩神色肃然,拱手应承,“蒙府尊大人信任,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差。只是……”
“哦?林通判有何难处,但讲无妨。”崔知府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
“下官初来,于本地情势、人员皆不熟悉。欲行此事,需得熟悉本地民情、精通刑名钱谷的得力佐贰官协助,并请府尊大人授予临时调动三班衙役之权,以便应对突发状况。”林闻轩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他要人,要权。
崔知府与王通判交换了一个眼神。王通判笑道:“这个自然。府衙上下,林通判尽可差遣。至于佐贰官嘛……仓促间一时也难以找到完全合适的人选。不过,林通判才干卓着,想必自有办法。”
他们给了空头支票,却把具体用人的难题又抛了回来。
“下官明白了。”林闻轩不再多言。他清楚,指望府衙派给他真正得力的人手是不可能的,不给他使绊子就算好了。
从二堂出来,王通判依旧“殷勤”地陪在一旁:“林大人,城西之事,千头万绪,若有需要本官协助之处,尽管开口。”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几乎掩饰不住。
“有劳王大人挂心。”林闻轩淡淡回应,“下官还需回去仔细筹划,先行告退。”
回到驿馆,林闻轩屏退左右,独自在房中踱步。窗外是江安府的万家灯火,璀璨迷人,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崔文博看似温和,实则老辣,轻易就将他置于险地。王通判更是笑里藏刀。
他打开行李箱的夹层,摸了摸那本以油布包裹的账册。苏知县留下的这东西,现在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凭仗,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忽然,他想起昨日在码头见过的那个被沈老板手下刁难的漕帮小头目张老三。漕帮势力盘根错节,消息灵通,或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开突破口?这些底层人物,往往比官场上那些戴着面具的同僚,更懂得生存的规则,也更容易用利益打动。
但这无疑是与虎谋皮。一旦与江湖势力牵扯过深,将来更难洗清。
是恪守所谓的官场规矩,坐以待毙?还是打破常规,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在这泥潭中杀出一条血路?
林闻轩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却已染上风霜的面容,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在云山县,他学会了低头。在这江安府,他或许要学会……不择手段。
他铺开纸笔,开始草拟整治城西棚户区的方略,同时,心中另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也开始悄然酝酿。王通判的“殷勤引路”,引来的或许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是一头即将露出獠牙的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