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德柱府上出来,林闻轩的心事比去时更重。赵德柱所谓的“要事”,不过是敲打他尽快凑足“炭敬”,并暗示若此事办得漂亮,调任江安府的美缺便十拿九稳。话语间,赵德柱甚至“不经意”地提起,邻省某位与林闻轩境遇相似的官员,因“不识时务”,已被寻了错处,草职查办。
“清流?嘿,在这官场上,清流就如同那无根浮萍,看着干净,一阵风来就不知被吹到哪个犄角旮旯淹死了。”赵德柱当时呷着茶,慢悠悠地说,眼神却锐利如刀,刮得林闻轩脸上生疼。
周文渊的落魄,赵德柱的威胁,如同冰与火,交替炙烤着林闻轩的良知。他回到自己略显简陋的县丞廨舍,独坐灯下,窗外是云山县沉寂的夜。福伯变卖祖产的钱款已托人送来,那厚厚一叠银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书桌的暗格里,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不仅仅是银票,这是林家几代人的积累,是福伯佝偻的背影,是故乡那几百亩视若生命的田产。如今,它们要变成一块块冰冷的“敲门砖”,去敲开那扇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名为“潜规则”的大门。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长随林福在门外低声禀报:“老爷,江安府的张员外求见,说是……来拜会新知。”
林闻轩眉头一皱。江安府?他调任的文书尚未正式下达,消息竟已传得如此之快?他定了定神:“请到花厅。”
来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富态男子,圆脸带笑,一身杭绸直裰,手指上戴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他便是林福打听过的,江安府的首富之一,张承嗣,主要经营丝绸和钱庄。
“晚生张承嗣,冒昧打扰林大人休息,恕罪恕罪!”张员外一见林闻轩,便热情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张员外客气了,请坐。不知员外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林闻轩保持着必要的官威,心中却警铃大作。他的“金手指”已然启动,迅速分析着来者:衣料昂贵但不扎眼,笑容热情却不谄媚,言语恭敬却自带底气,这是典型的、深谙官场交往之道的商人。
“听闻林大人不日将荣调我江安府,担任通判要职,此乃我江安商民之福啊!”张员外笑容可掬,“晚生忝为江安商会会首,特备薄礼一份,为大人贺喜,聊表地主之谊,万望大人笑纳。”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上好锦缎包裹的匣子,轻轻放在茶几上。
那匣子不大,但做工极其精巧,紫檀木材质,边缘包着金边。
林闻轩的心猛地一跳。来了,官场上的“第一份厚礼”!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张员外有心了。不过,本官尚未接到吏部明文,此事尚存变数。且朝廷有律,官员不得……”
“诶,林大人多虑了!”张员外打断他,笑容不变,“这并非贿赂,乃是‘程仪’!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购置宅邸、安顿家小,处处需用银钱。此乃同乡官绅的一点心意,助大人安心上任,更好地为我江安百姓谋福而已。此事寻常,大人不必介怀。”他话语圆滑,将行贿说得冠冕堂皇。
林闻轩沉默着。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一旦收了,就等于默认了这套规则,上了这条船。他想起了周文渊,想起了赵德柱的话。
张员外见他犹豫,也不催促,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听闻大人在云山县,与赵县令相交莫逆。赵县令与我江安府的梅知节梅巡抚,亦是故交。梅巡抚最是爱惜人才,若得知大人这般年轻干练,必定欢喜。”
**梅知节!**江南巡抚,封疆大吏!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林闻轩耳边炸响。张员外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是点明了他的背景——他不仅是来投资林闻轩这个“潜力股”,背后更牵扯到赵德柱,乃至巡抚梅知节这条线!这是暗示,也是无形的压力。
林闻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紫檀匣子上。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气息。他仿佛能看到,匣子里面,不仅仅是银票,更是一条通往权力和富贵的捷径,也是一副无形枷锁的开端。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闪过周文渊清瘦而执拗的脸,闪过福伯期盼的眼神,闪过赵德柱贪婪的嘴脸……最终,现实的重压,以及对“前途”那点不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紫檀木匣,轻轻将其拉到自己面前。
“张员外……盛情难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本官……记下了。”
张员外脸上笑容瞬间绽放,如同秋日菊花:“大人言重了!能为您略尽绵力,是晚生的荣幸!日后在江安,但有吩咐,尽管开口!”他识趣地起身,“夜色已深,不敢再扰大人清休,晚生告退。”
送走张员外,林闻轩独自回到书房。他关紧房门,颤抖着手打开那个锦缎包裹。里面果然是银票,整整一千两!此外,还有一张地契,是江安府城内一处三进宅院的!这份“薄礼”,价值远超他变卖祖产所得!
他看着这些票契,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他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这一千两银票和地契,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一个印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亲手为自己戴上了第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