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通判衙门的后堂,门窗紧闭,唯有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林闻轩坐在主位,面前的红木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看似普通的《江安府志》,但书页间夹着的,却是一张刚刚由钱师爷亲自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清单。
清单上罗列着此次“税银巧增收”所得的“羡余”——足足两千两雪花银。这超出了朝廷正税定额的部分,便是地方官可以“灵活处置”的灰色收入。
钱师爷垂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林大人,按照以往的规矩,这笔羡余,需得‘分润与上下’。”
林闻轩的目光从清单上抬起,看向钱师爷。他的“金手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对细节的敏锐——此刻正悄然运转。他注意到钱师爷今日换了一枚新的玉扳指,水头颇足,价值不菲,绝非一个寻常师爷的月钱所能负担。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愿闻其详,这‘上下’如何分法?”
“这‘上’嘛,”钱师爷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在清单上点了点,“巡抚衙门梅公那里,需得这个数。”他指的是三成,六百两。“梅公虽在省城,但耳目清明,我等在江安所为,皆在其掌控之中。此乃‘座主’之敬,不可或缺。”
林闻轩微微颔首。梅知节,他未来的“恩师”,这条线必须维系,而且要用真金白银。他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这‘下’嘛,”钱师爷继续道,“府衙内的诸位同僚、经办胥吏,乃至驿站、库房等相关人等,皆需打点。若分润不均,恐生事端。大约也需这个数。”他又点了点那三成的位置。
林闻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上下各三成,便是六成,一千二百两瞬间蒸发。他沉吟道:“胥吏之流,是否过多?”他想起云山县那些胥吏的嘴脸,心中泛起一丝厌恶。
钱师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大人明鉴。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胥吏位卑而权重,具体事务皆由他们经手。若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们只需在文书流程上稍稍拖延,或是在账目上留下些许不易察觉的疏漏,便足以让大人您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甚至惹来麻烦。此乃‘润滑’之费,省不得。”
林闻轩沉默了片刻。钱师爷的话虽直白,却道破了官场基层运行的真相。他想起自己初到云山县时,因不懂规矩,被胥吏们阳奉阴违、处处掣肘的窘境。他点了点头:“便依先生所言。”
“剩下的四成,”钱师爷终于露出了今晚最真诚的一丝笑容,“便是大人您应得的。共计八百两。”
八百两!林闻轩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几乎相当于他名义上年俸的数十倍!在云山县,他变卖祖产才凑足三千两,而在这里,仅仅一次“常规操作”,他个人便能落下如此巨款。权力的变现能力,如此赤裸而惊人。
“此外,”钱师爷压低声音,从袖中又抽出一张更小的纸条,“这是城内几位乡绅‘主动’捐输,感念大人治理有方,为地方牟利的‘心意’,共计五百两。按惯例,不入公账,由大人自行处置。”
还有“私敬”!林闻轩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接过那张纸条,上面简单的几个数字,却重逾千斤。这不再是灰色收入,而是赤裸裸的贿赂。他明白,收下这笔钱,就意味着他彻底接受了江安府的“游戏规则”,与这些地方势力绑在了一起。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周文渊清瘦而倔强的面孔,耳边似乎回响起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那个影像和声音,很快被赵德柱贪婪的嘴脸、钱师爷精明的算计,以及梅知节看似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目光所覆盖。
清流绝路,浊流坦途。选择似乎早已注定。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小纸条缓缓折好,收入袖中,对钱师爷淡淡道:“有劳先生费心安排。该打点的,务必周到,不要留下话柄。”
钱师爷眼中闪过一丝“孺子可教”的赞许,躬身道:“大人放心,老夫省得。银两稍后便会按份例,分别封装,送至各位大人府上及经办人手中。大人您的那份,会直接送入府邸内库。”
林闻轩挥了挥手,钱师爷识趣地退了下去。
后堂内只剩下林闻轩一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受着袖中那张纸条的硬度,以及脑海中那八百两白银沉甸甸的分量。一种混杂着罪恶、兴奋与一丝堕落的快感,在他心中蔓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权力与金钱交织的巨大诱惑。
“分润与上下……”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原来,这便是‘和光同尘’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