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县衙后宅林闻轩的书房内,烛火却仍跳动着不安的光芒。桌面上,摊开着云山县的田亩图册和几份待处理的公文,但墨迹已干,显然主人已久未动笔。
林闻轩伏在案头,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并未沉睡,而是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纷至沓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榜题名、琼林宴饮的那一天。春风得意,与同科进士周文渊击掌立誓:“他日若遂凌云志,定要荡涤官场积弊,匡扶天下黎民!”周文渊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山间未经污染的溪流。
场景骤然切换。是孙寡妇那张绝望而枯槁的脸,她凄厉的呼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紧接着,是她一头撞向堂前石柱的闷响,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冰冷的石板,那血色不断蔓延,最终化作了他变卖祖田换来的一沓沓银票,刺目的红。
然后,他看到了赵德柱。不再是平日里那张看似豪爽实则贪婪的脸,而是一张巨大的、布满铜钱纹路的血盆大口,狞笑着向他吞噬而来:“林县丞,懂事才能往上爬啊!”他想逃,双脚却像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最后出现的,是周文渊。他穿着打补丁的旧官袍,面容憔悴,咳着血,却用一种悲悯而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闻轩,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他的身后,是正在酒楼卖唱、泪眼婆娑的周文静。
“不——!”林闻轩猛地惊醒,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不止,胸腔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内衫,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窗外,月色凄清,万籁俱寂,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更添几分夜的深沉。
他大口喘着气,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尤其是周文渊那失望的眼神和孙寡妇的血,像两把锥子,狠狠扎在他的良心上。
他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冰冷的夜风吹拂自己滚烫的脸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那条看似“唯一”的升迁之路,真的对吗?用祖产、用尊严、或许未来还要用更多看不见的东西,去换取一个所谓的“前程”?周文渊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选择另一条路的明天?不,他甚至可能比周文渊更惨,因为他连那份“失节事大”的骨气都没有。
他回想起钱师爷的话:“在这云山县,所谓的‘高洁之志’,往往需要这‘千金之石’与‘不赀之水’来映衬、来滋养。”难道,理想真的必须用同流合污来垫脚吗?
一种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或许,他当初就不该变卖祖产?或许,他应该像周文渊一样,宁可被发配到更偏远的角落,也要守住那份读书人的气节?
他的手紧紧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内心天人交战,良知与欲望在进行着最激烈的搏杀。放弃交易,意味着前功尽弃,不仅得罪赵德柱,可能永无出头之日,甚至被打击报复。继续走下去,则意味着彻底踏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灵魂将永远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份他之前草拟的《云山县水利疏浚条陈》。因为缺乏资金和赵德柱的不支持,一直搁置。条陈上写着:“若能疏浚河道,筑堤防灾,则下游万顷良田可保,数千农户生计得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