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官船在运河上平稳前行,两岸灯火如豆,渐次亮起。林闻轩独立船头,任晚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积郁。离江安越远,他越觉自己像一叶浮萍,看似顺风顺水,实则身不由己。
“大人,夜深露重,还是进舱吧。”亲随林福捧着披风上前,语气恭敬中带着担忧。他是林家老仆,看着林闻轩从寒门学子走到今日,深知这一路艰辛。
林闻轩摆手,目光仍锁在漆黑的水面上:“你说,这运河底下,埋着多少沉船枯骨?”
林福一怔,还未答话,身后传来娇柔女声:“自然都是些不识水性的蠢物。”
二人回头,见一绯衣女子倚在舱门边,眉眼含春,正是江安盐商总会送来的歌姬柳如丝。她名义上是为巡抚梅知节献艺,实则被塞到林闻轩船上,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柳姑娘此言差矣。”林闻轩淡淡道,“有时不是不识水性,而是漩涡太急,由不得你。”
柳如丝轻笑上前,纱袖拂过林闻轩臂膀:“那大人是识水性的了?可知这运河最险处不在明礁,而在暗流——”她突然压低声音,“比如前方三十里的黑水荡。”
林闻轩瞳孔微缩。黑水荡是漕帮地盘,漕运总督上月刚换了他举荐的人,此时提这地方,绝非偶然。
“姑娘似乎对漕运很熟?”
“奴家一个歌女,哪懂这些。”柳如丝退后半步,恢复慵懒神态,“只是听客人说,黑水荡的舵主姓赵,最恨断人财路的‘清官’。”她特意在最后两字上咬了重音。
林闻轩心头一凛。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漕帮赵舵主的妻弟因私贩官盐被下狱,而批捕文书正是他离任前签署。这绝非巧合。
“林福,传令下去,今夜不停泊,加快航速过黑水荡。”
“大人,夜间行船恐有危险...”
“照做。”林闻轩斩钉截铁,又对柳如丝道,“姑娘消息灵通,不如再说说,赵舵主还恨什么?”
柳如丝掩口一笑:“他还恨人抢他女人。”说罢翩然回舱,留下若有若无的香气。
子时过半,船至黑水荡。这段河道格外狭窄,两岸芦苇高过人头,在月光下如鬼影摇曳。林闻轩命全船熄灯,只留船头一盏气死风灯。
突然,前方水面炸开巨响,数条黑影从水中跃起,钩索啪地扣住船舷!
“水鬼来了!”哨兵刚喊出声就被利刃封喉。
林闻轩拔剑在手,厉声喝道:“本官乃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谁敢劫官船!”
芦苇丛中传来沙哑笑声:“杀的就是你这狗官!”箭雨应声而至。
混战中,林福护着林闻轩退向主舱,忽见柳如丝房门洞开,人已不见。正当他们腹背受敌之际,运河上游突然亮起一片火把,战鼓雷动!
“漕运总督衙门前来剿匪!”嘹亮号令划破夜空。
水鬼们顿时慌乱,纷纷跳水逃窜。一艘官船快速靠拢,船头立着一位披甲武将,正是林闻轩半月前举荐的漕运总督下属——守备张猛。
“末将救驾来迟,请大人恕罪!”张猛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林闻轩扶起他,心中雪亮——这绝非偶遇。柳如丝的警告、张猛的“恰好”驰援,分明是有人导演的一出戏。目的或许不是杀他,而是示威,告诉他:你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算计中。
“张守备如何得知本官遇险?”
“这...”张猛迟疑道,“是总督大人接到密报,说黑水荡有异动。”
“密报来自何人?”
“末将不知,只知送信的是个女子,蒙着面纱。”
林闻轩望向漆黑水面,想起柳如丝消失的房门。这女人绝不简单,她背后的势力能在漕帮和官府间左右逢源,其能量远超想象。
次日清晨,船队继续北上。林闻轩在舱内检视行李,发现多了一个紫檀木盒。打开一看,竟是整盒金条,底下压着张纸条:
“黑水荡受惊,特备压惊礼。京城米贵,望笑纳。——知节”
梅知节!他远在江南,竟对昨夜之事了如指掌!林闻轩捏着纸条,只觉那金条烫手。这不仅是安抚,更是提醒: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中。
他推开舷窗,欲将金盒掷入河中,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窗外运河在朝阳下金光粼粼,如同铺满黄金的前程。他想起自己为凑够三千两“冰敬”变卖的祖产,想起老仆福伯送银票时颤抖的手。
“大人,”林福在门外轻唤,“柳姑娘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林闻缓缓关窗,将金盒塞入箱底。转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请她进来。”
柳如丝端着茶盘袅袅而入,仿佛昨夜失踪与她无关:“大人受惊了,这是安神茶。”
“姑娘有话直说。”
“大人可知为何有人要给您下马威?”柳如丝斟茶,声音柔媚,“因为吏部文选司主事这个缺,原本是忠顺亲王留给自家女婿的。”
林闻轩心头巨震。忠顺亲王是皇帝叔父,势力盘根错节,自己竟在不知情下挡了他人的路!
“亲王很生气,”柳如丝将茶推到他面前,“但梅巡抚说,您是个‘懂事’的人。”
茶香氤氲中,林闻轩看清了自己在京城的处境——前有亲王虎视,后有梅公遥控。而他,不过是棋局上一枚过河卒子。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