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县衙二堂东侧的签押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林闻轩与钱师爷对坐,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壶已然温凉的粗茶,却谁也无心去饮。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更显得屋内寂静。林闻轩白日里目睹周文渊兄妹的惨状,又经历了赵德柱关于“三千两”升迁费的暗示,心中五味杂陈,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煎。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而眼前这位看似昏聩、实则眼毒心明的老师爷,或许就是那个掌灯引路之人。
“钱师爷,”林闻轩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白日里县尊大人所言……这三千两之数,不知具体……该如何筹措,又该……投向何处?”他问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他过去二十年寒窗所读的圣贤书。
钱师爷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浑浊的老眼在灯光下闪过一丝精光。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林大人,您可知,为何赵大人敢对您开这个口?”
林闻轩一怔,摇了摇头。
“因为您‘懂事’。”钱师爷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您来了云山,没像前任苏知县那样,一来就喊着要查账、要清丈田亩、要整顿吏治。您收了第一份‘冰敬’,虽忐忑,却未声张;您处理孙寡妇之事,虽不忍,却依了‘规矩’。这在赵大人和我们这些老家伙眼里,就是‘懂事’,是可造之材。”
林闻轩心中苦笑,原来自己的每一次妥协和隐忍,都被看在眼里,并被打上了“可用”的标记。
“至于这三千两,”钱师爷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不是给赵大人一个人的。”
“哦?”
“这好比一棵大树。”钱师爷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点冷茶,在茶几上画了起来,“赵大人,是您看得见的树干。但树要生长,靠的是地下的根须。府衙的刑名、钱谷两位师爷,那是两条主根,每人这个数。”他写了个“二百”。“管着官员考绩的府丞大人,是更粗的根,需五百两。巡抚衙门的门房、长随,乃至能递句话进去的姨太太的娘家表哥……这些细根须,加起来也得这个数。”他又写了个“三百”。
林闻轩看着桌上那一个个水渍数字,心头巨震。他原以为三千两是赵德柱一人独吞,却不想竟是如此一张细密的分润网络。
“那……剩下的……”他声音有些发紧。
“剩下的,自然是通过‘贾先生’那样的中间人,送到真正能决定您升迁的‘贵人’手中。那才是大头。”钱师爷抹去水渍,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闻轩,“这其中的关节、名帖、暗语,乃至银票如何兑换、如何交割,才能不落痕迹,都是一门学问。一步踏错,便是人财两空,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林闻轩倒吸一口凉气。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买官卖官并非简单的钱权交易,而是一套精密、黑暗且危险的系统操作。
“师爷……为何要对下官说这些?”林闻轩凝视着钱师爷。他不信这老吏仅仅是出于好心。
钱师爷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林大人是聪明人。老夫在云山县衙厮混了一辈子,伺候过好几任县尊。赵大人……胃口大,手笔也大,但有时,不够稳当。老夫年纪大了,只想求个善终。我看大人您,心有沟壑,非池中之物。今日结个善缘,或许将来,老夫这把老骨头,还需大人照拂一二。”
这是投诚,也是投资。钱师爷在赵德柱这艘看似坚固的船上,看到了潜在的裂痕,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林闻轩默然。他明白了,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泥潭,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卷入,便再难脱身。钱师爷的“指点”,是钥匙,也是枷锁。
“多谢师爷指点迷津。”林闻轩站起身,深深一揖。这一揖,是谢,也是标志着他正式向这个系统低头的仪式。
钱师爷坦然受之,缓缓道:“筹措银两,变卖祖产是下策,动静太大,易惹非议。大人可曾想过,这云山县,有何物是可以‘借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