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度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中,林闻轩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躯壳,飘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刻——金榜题名,琼林赐宴之后。
记忆中的阳光,是那样明媚耀眼。他与同年进士们,意气风发,袍袖翩翩,齐聚于京城着名的“聚贤楼”。美酒佳肴,高谈阔论,少年得意,挥斥方遒。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多喝了几杯,胸中块垒与豪情交织,忍不住拍案而起,举杯对着满座同年,朗声言道:“诸君!我等寒窗苦读,今朝得登天子堂,非为个人之功名利禄,实为报效朝廷,抚育万民!今日在此,林某愿与诸君共誓——”
他目光灼灼,扫过周文渊、郑方直等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声音激昂而坚定:“他日若掌权柄,必当恪守臣节,廉洁奉公;必当体察民情,纾解民困;必当激浊扬清,匡扶正道!若违此誓,犹如此杯!”
说罢,他将手中酒杯,奋力掷于地上,瓷片四溅,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他们当时立誓的决心。
“好!”满座欢呼,周文渊等人纷纷起身,慷慨应和,各自摔杯为誓。那一刻,他们仿佛真能涤荡这世间的所有污浊,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
往昔的誓言,如同洪钟大吕,穿越了岁月的烟尘,在此刻这黑暗的书房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他此刻写满疲惫与妥协的脸上。
“恪守臣节,廉洁奉公……”他做到了吗?他买官上位,他收受贿赂,他默许贪墨。
“体察民情,纾解民困……”他做到了吗?那饿死的孩童,那清汤般的粥厂,就是他“抚育”的“万民”!
“激浊扬清,匡扶正道……”他更是无从谈起!他如今,已是那“浊流”中的一员,甚至在努力维护这“浊流”的运行!
那摔杯的清脆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现实中他沉重的呼吸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想起了周文渊。那个在十里长亭与他决裂的挚友,如今在遥远的滇南黑水县,守着清贫,或许也在践行着他们当年的誓言,哪怕力量微薄。而自己呢?早已背离了那条道路,在另一条看似“通达”实则泥泞的路上越走越远。
旧日誓言,如同一面纤尘不染的明镜,照出了他今日的污浊与不堪。这回忆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加剧了他良心的刺痛和精神的煎熬。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在黑暗中踉跄几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无法承受这回忆带来的巨大压力。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秋风灌入,吹打在他滚烫的脸上。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绝望。那个在聚贤楼上摔杯立誓的年轻进士,已经死了,死在了云山县的潜规则里,死在了江安府的权力场中。
然而,那誓言的碎片,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嵌入他的灵魂,让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