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梅知节的寿宴风波,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平静中,暂时画上了句号。墨先生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他那可能记录着无数隐秘的账册一同消失。梅府对外宣称墨先生染病静养,但核心圈子里,一股暗流已然汹涌。每个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那本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红册》,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每一个与梅系利益网络相关者的头顶。
林闻轩回到了江安府衙,表面一切如常,处理公务,接见属官,应对各方请托。但他内心深处,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那方从墨先生幼孙平安手中得到的古砚,此刻正静静躺在他书房最隐秘的暗格中。砚底那八字箴言——“血濡墨现,忠奸自辨”——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脑中回响。
他不敢轻易尝试。血为何血?己血还是他血?现何真相?辨何种忠奸?这近乎巫蛊之术的提示,让他既好奇又恐惧。官场沉浮数年,他早已不信怪力乱神,但这方古砚是墨先生视若性命之物,其中必有蹊跷。或许,这并非什么神通,而是一种特殊的密写药水,需要血液作为显影剂?他暗自揣测。
然而,当前最紧迫的,并非探究古砚之谜,而是如何处理小平安这个烫手山芋。孩子被他秘密安置在城外私宅,由聋哑老仆照料。但这绝非长久之计。梅公那边虽未明说,但寿宴次日召见核心门人时,那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扫视,足以说明他并未完全相信墨先生只是单纯“失踪”。任何与墨先生相关的线索,都可能成为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这日午后,林闻轩正在批阅公文,长随悄然入内,递上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信笺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林闻轩心中一动,这种香气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江南名妓柳如丝。
他屏退左右,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数语:“画舫新茶已备,盼君共品,解近日之惑。”落款处画着一支纤细的柳条。
柳如丝……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不仅是江南士林追捧的清倌人,更是梅系官员之间传递消息、进行隐秘交易的重要中间人。她此时相约,绝非品茶那么简单。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林闻轩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袍,只带了一名贴身护卫,悄然来到秦淮河畔。柳如丝的画舫“听雨轩”静静停泊在僻静处,与其他灯火辉煌、丝竹喧闹的画舫格格不入。
踏上画舫,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柳如丝并未如往常般弹琴相候,而是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反倒更显清丽脱俗。
“林大人来了。”她起身微微一福,声音依旧柔媚,却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
“柳姑娘相召,不知有何指教?”林闻轩在她对面坐下,直接问道。
柳如丝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日坊间有些流言,关乎墨先生,也关乎……一本册子。妾身想着,林大人或许会感兴趣。”
林闻轩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什么流言?”
“有人说,墨先生并非生病,而是携款潜逃了。”柳如丝压低声音,“也有人说,他是被人灭口,因为他手里那本记录着无数交易的《红册》,成了某些人的催命符。”
“无稽之谈。”林闻轩轻呷一口茶,淡淡道,“墨先生对梅公忠心耿耿,岂会做出携款潜逃之事?至于灭口……更是荒谬。”
柳如丝美目流转,仔细打量着林闻轩的神情,忽而嫣然一笑:“大人说的是,或许是妾身多虑了。不过……”她话锋一转,“梅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听闻他已暗中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墨先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本册子,必须收回。”
林闻轩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梅公果然动了真怒,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要找回《红册》。
“梅公行事,自有道理。”他含糊应道。
“是啊,”柳如丝轻轻叹息,“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风声鹤唳。如今这江南官场,谁人不在私下猜测,那本《红册》究竟在谁手中?上面又记录了多少人的名字?”她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闻轩,“据说,那册子用的是特殊朱砂,非但字迹难仿,而且……听闻墨先生有一方祖传古砚,能辨忠奸,唯有以此砚研墨,才能在特定条件下,看到册子上最隐秘的记录。如今砚台也不知所踪,真是可惜……”
林闻轩心中巨震!柳如丝竟然知道古砚的存在,甚至知道其部分功用!她是如何得知?是墨先生曾无意中透露,还是梅公那边也知晓此物?她这番话,是试探,还是警告?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挤出一丝疑惑:“竟有此事?倒是闻所未闻。看来墨先生身上,秘密不少。”
柳如丝见他神色如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展露笑颜:“或许只是以讹传讹吧。妾身一介女流,胡乱听来的闲话,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提醒大人,近日多加小心,莫要被无端风波牵连。”
从画舫出来,夜风一吹,林闻轩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柳如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的要害上。《红册》已成巨大的隐患,而古砚的秘密似乎也并非无人知晓。他现在如同怀抱着一块炽热的炭火,既不能丢弃,又怕引火烧身。
回到府衙书房,他再次打开暗格,取出那方古砚。温润的砚体在灯光下泛着幽光。“血濡墨现,忠奸自辨……”他喃喃自语,一股强烈的好奇和冒险的冲动涌上心头。他需要知道这砚台的秘密,需要知道那本可能就在某处的《红册》究竟记录了什么。这或许是他自救,乃至反制的唯一机会。
他取出一根银针,犹豫片刻,最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颤巍巍地滴落在砚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