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里烛火摇曳,林闻轩盯着案头那封血书,周文渊干涸的血迹在宣纸上绽成刺目的梅。他指尖抚过“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绝笔,忽然低笑出声。
“大人?”幕僚躬身递上热茶,“江安府送来的年敬单子...”
茶盏与血书相撞的刹那,林闻轩突然攥紧那页纸。纸屑从指缝簌簌落下,他想起三日前接到密报时,自己正在梅知节的书斋赏画。那位江南魁首抚着《雪景寒林图》轻笑:“听闻周县令临终前还在抄写《盐铁论》?”
此刻烛火爆了个灯花,林闻轩展开江安盐课司的礼单。三万两白银在笺纸上流淌,他取笔蘸墨,在“云山县漕粮改折”的批文上画了个圈。窗外更鼓敲过三响,他忽然将残存的纸屑抛进火盆。
青烟升起时,他取过吏部新发的冰敬章程,在第十三条“候补官员孝敬例”旁添注:“七品以下加倍”。墨迹未干,管家捧着账本禀报:“按您吩咐,周先生那些书稿都烧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女儿抱着《漕运新策》跳了河。”
林闻轩笔尖一顿,血墨在宣纸上晕开。他另取张纸重新誊写,待写完最后一句“着即追缴周文渊亏空”,忽然将镇纸砸向多宝格。琉璃貔貅应声而碎,如同七年前那个雪夜,他与周文渊在破庙分食最后半块炊饼时,庙顶坠落的琉璃瓦。
次日升堂,云山县丞哭诉漕粮改制逼死农户。林闻轩看着状纸上鲜红手印,忽觉那颜色与周文渊的血书一般刺目。他掷下火签令时,听见自己说:“刁民抗粮,按律杖八十。”
退堂后他径直去了柳如丝的画舫。琴声里名妓纤指解开他官袍绦带,他却盯着舱外浮尸怔怔出神。直到柳如丝将温酒渡进他口中,辛辣滋味顺着喉管烧灼而下,他终于伸手扯碎那抹海棠红肚兜。
深夜的账房,他盯着新置的辽东貂皮怔忡。忽然取过私账,在“慈善捐”栏添了五十两。管家提醒该去梅府赴宴时,他正将周文渊遗孤的卖身契凑到烛火前。羊皮纸卷曲焦黑的刹那,他想起昨日在城隍庙卦摊求的签文——“孤舟沉陆,回眸是岸”。
梅府的象牙箸夹起玲珑鱼脍时,众官正在夸赞林大人新政。他笑着饮尽琉璃杯中的琥珀光,忽然侧首对盐运使说:“今日杖毙的那个佃户,他女儿充入教坊司后,找个体面人送去。”
更衣时他在月亮门撞见个丫鬟,那双酷似周氏女的杏眼让他倏然驻足。待回过神,已将人按在假山石上。少女的血滴在二品补服孔雀翎羽时,他扯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手中:“明日来府里当差。”
回到席间,他主动与布政使碰杯:“听说大人雅好收藏?下官新得幅米芾真迹...”觥筹交错间,他瞥见廊下有个小厮在抄《论语》,突然起身泼去整杯酒:“滚出去!”
夜轿穿过长街时,他掀帘望着河畔星星点点的河灯。轿夫说今日是寒衣节,他愣怔片刻,突然厉声呵斥:“加速!本官最厌这些迷信把戏!”
回到书房,他盯着案头《孟子集注》出神。这是周文渊当年赠他的及第礼,扉页还留着“达则兼济天下”的批注。他抓起书想扔进火盆,最终却锁进箱底。转身时碰落青瓷笔洗,碎裂声里他喃喃自语:“碎了也好...”
次日刑房送来秋决名单,他添了七个在周文渊灵前诵《往生咒》的书生。用印时印泥猩红刺眼,他改用私章蘸了朱砂,重重压在“立斩”二字上。
暮色四合时,他独自登上钟楼。万家灯火在脚下铺开,他望着云山县方向举起酒壶。倾泻的酒液淋湿官靴时,他突然抬脚碾碎飘到眼前的纸钱灰。
“大人?”随从举灯寻来,“梅公请您商议《红册》编纂...”
他转身下楼,官靴踏碎最后一缕暮光。廊下铁马叮当声里,他淡淡吩咐:“把周家那丫头从教坊司要回来,送给赵尚书做妾。”
风吹灭灯笼时,无人看见他眼角水光。只有更夫听见二品大员宅邸传来碎裂声——那是林闻轩砸了书房里最后一面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