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厅那场针锋相对的较量,最终在鲁长老的斡旋和李红袖强硬的“以帮务压私事”策略下,暂时告一段落。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如同湖底淤积的泥沙,预示着下一次搅动时的浑浊与汹涌。
李红袖走出聚义厅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强压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与赵长老的对峙,耗费的心力远比一场恶战更甚。她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脚步有些沉重地朝着竹风院的方向走去。
推开院门,一种奇异的、与聚义厅截然不同的氛围扑面而来。
没有剑拔弩张的敌意,没有压抑紧绷的沉默。院子里,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小天正蹲在墙角的花圃边,小小的身影几乎被几株半人高的月季淹没。她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泥土,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小虫子说话。
凌霄则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膝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缘磨得发毛的旧书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几缕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微风轻轻拂动。桌上放着一碟洗干净的、红彤彤的樱桃,旁边还有一小碗剥好的核桃仁。
听到开门声,一大一小同时抬起头。
“爹!”小天立刻丢下树枝,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朝她飞奔过来,鹅黄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小花。
凌霄也放下书,目光落在李红袖略显疲惫却依旧绷紧的脸上,挑了挑眉,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哟,活着回来了?看来风暴不小?
李红袖看着冲到眼前的小天,脚步下意识地顿住。那声清脆的“爹”依旧让她头皮发麻,但或许是经历了聚义厅的狂风暴雨,或许是疲惫削弱了抵抗,又或许是……习惯了?她这次没有喷水,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廊下的凌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解脱?
“爹,饿不饿?”小天没注意到她爹的僵硬,伸出沾了点泥巴的小手,非常自然地抓住了李红袖垂在身侧的手,拉着她往廊下走,“娘剥了核桃,可香啦!还有樱桃!”
那温热、带着点微湿泥土触感的小手,让李红袖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想抽回,却又被那小小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攥着。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廊下,按在了凌霄旁边的另一张竹椅上。
“给爹吃!”小天踮着脚,小手精准地抓起一颗最大最红的樱桃,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红袖的嘴边。那鲜红的果子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
李红袖:“……”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樱桃,再看看小天那双亮晶晶、写满“快吃快吃”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张开了嘴,有些僵硬地任由小天把樱桃塞了进去。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夏日的清爽,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烦闷。
“甜吗,爹?”小天仰着头,一脸期待。
“……甜。”李红袖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咀嚼咽下,感觉脸颊有点发热。她堂堂少帮主,竟被个小娃娃喂食……这画面要是被聚义厅里那些人看见……
“噗。”一声极轻的嗤笑从旁边传来。
李红袖猛地扭头,狠狠瞪向凌霄。只见凌霄正若无其事地拿起一颗樱桃放进自己嘴里,嘴角却微微上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我就静静看着”的惬意。
李红袖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难受。她抓起桌上凌霄剥好的核桃仁,泄愤似的丢了几颗进嘴里,用力嚼着,发出“嘎嘣”的脆响。
“爹,”小天显然没打算放过她,解决了“喂食”问题,她又提出了新的要求,“娘教我认草药名字,好难记哦。爹,你教我别的吧?”她爬上李红袖旁边的凳子,晃着小短腿,一脸求知若渴。
“教…教什么?”李红袖警惕地看着她,总觉得这小家伙的“求知欲”背后藏着什么陷阱。
“教点厉害的!”小天眼睛放光,“比如…比如你们江湖人是怎么说话的?娘说江湖切口可神秘了!”
江湖切口?李红袖一愣。这倒是她的强项。丐帮弟子行走江湖,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各种黑话、暗语、切口是必备技能。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找回了一点自信。
“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威严的“师父”,“江湖切口,讲究的是隐晦和默契。比如,望风叫‘放亮子’,踩点叫‘踩盘子’,官府中人叫‘鹰爪孙’……”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比划着,仿佛那不是筷子,而是她的打狗棒,正指点着无形的江湖江山。神情严肃,语气低沉,带着一种传道授业的使命感。
小天听得似懂非懂,小眉头微微皱着,努力理解这些奇怪的词汇。
“噗哈哈哈——”凌霄终于忍不住,放下书,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李少帮主!打住!快打住!她才多大?四岁!你教她‘放亮子’‘踩盘子’?你是想让她以后出去跟卖糖葫芦的说‘老合(朋友),盘子踩好了,亮子放远点’吗?”她模仿着李红袖严肃的语气,惟妙惟肖,充满了荒诞的喜感。
李红袖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刚才那点找回的威严瞬间碎了一地。她恼羞成怒地瞪着凌霄:“你……!”
“娘,爹教的不好吗?”小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无辜。
“好!好得很!”凌霄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戏谑道,“就是怕你爹把你教成个小乞丐头子,以后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去‘踩盘子’。”
李红袖气得说不出话,索性扭过头去,抓起碟子里剩下的几颗樱桃,一股脑全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嚼凌霄那张可恶的笑脸。
小天见“爹”不理她,也不气馁。她跳下凳子,神秘兮兮地跑到自己放在廊下的一个小布包前,窸窸窣窣地掏着什么。
李红袖用眼角余光警惕地瞥着。
只见小天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跑了回来,献宝似的举到李红袖面前:“爹!你看!这是我今天在花圃里发现的‘宝贝’!像不像书上画的毒虫?”
李红袖定睛一看,头皮瞬间一炸!
那是一只被小天用两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夹着的、足有成人小指长短、浑身覆盖着黄褐色坚硬甲壳、长着许多细长节肢、头部还有一对狰狞口器的——巨型竹节虫!虽然无毒,但那狰狞的外形和缓慢蠕动的姿态,足以让任何没有心理准备的人汗毛倒竖!
李红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作为丐帮少帮主,毒蛇猛兽她不怕,但这种多足、缓慢蠕动、外形诡异的节肢动物,简直就是她从小到大的噩梦!那东西离她的脸只有不到一尺远,还在小天的树枝间微微扭动!
**扔掉!快扔掉!** 内心的尖叫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少帮主的尊严!在孩子面前的威严!
李红袖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强行压下后退的本能!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后背的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她死死盯着那只在她眼前扭动的“毒虫”(小天眼中),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爹?”小天疑惑地看着她爹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发白的嘴唇,“它很乖的,不咬人。” 说着,小手还无意识地晃了晃树枝。
那“毒虫”随着晃动,狰狞的口器似乎离李红袖的鼻尖又近了一寸!
李红袖:“!!!” 她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离体而去了!身体僵硬得如同被点穴,只有眼珠还能转动,带着惊恐和求救的信号,猛地射向旁边看好戏的凌霄!
凌霄本来也吓了一跳,但看到李红袖那副如临大敌、强装镇定却连头发丝儿都在颤抖的狼狈模样,以及投向自己那充满求生欲的眼神……她再次破功,笑得弯下了腰,肩膀剧烈抖动。
“咳…咳咳…”凌霄好不容易止住笑,看着李红袖那副快要英勇就义的表情,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解围,“小天,那不是毒虫,是竹节虫,专门吃叶子的。而且……你爹好像有点怕虫子?”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浓浓的调侃。
“怕?”小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手里还在扭动的竹节虫,又看看脸色发白、身体僵硬的“爹”,小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爹是天下最厉害的!怎么会怕小虫子?” 她虽然不信,但还是乖乖地把竹节虫放回了花圃。
直到那黄褐色的身影消失在绿叶间,李红袖才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她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花圃方向,端起桌上凌霄喝了一半的茶水,也不管是谁的,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试图压惊。
凌霄看着她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以及那沾着泥土、还残留着竹节虫“恐怖气息”的手(刚才小天抓过她的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爹,不怕不怕!”小天跑回来,伸出小手,学着凌霄平时安抚她的样子,在李红袖紧绷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大人似的安慰道,“虫子跑掉啦!小天保护爹!”
李红袖被拍得身体又是一僵,感受着背上那轻柔却带着“保护”意味的拍打,听着那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的宣言,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被孩子“保护”的荒谬感,有被凌霄嘲笑的恼怒,但更深处的……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看着小天那张写满认真和关切的小脸,再看看旁边凌霄那依旧带着戏谑却似乎柔和了几分的眼神,最终,只能长长地、无奈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爹”式日常……真是比应付十个赵长老还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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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竹风院恢复了宁静。
小天在凌霄温柔的睡前故事中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凌霄替女儿掖好被角,吹熄了床头的灯,只留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她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床边,借着微光,静静地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一幕幕:李红袖被强塞樱桃时的僵硬,教切口被自己嘲笑时的恼羞成怒,被竹节虫吓得脸色发白却强装镇定的狼狈……还有,被小天拍着背“保护”时,那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和一丝……认命的叹息。
“娘亲,”小天白天私下对她说的话,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笃定,“爹其实很好很好的!”
“虽然爹看起来凶凶的,还不爱笑,梳头也梳得歪歪扭扭的……但是!”小天掰着小手指,细数着李红袖的“优点”,“爹会挡在门口,不让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打扰娘亲和小天!爹会给小天讲江湖故事,虽然有些词听不懂,但是好威风!爹还会……”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大眼睛亮晶晶的,“还会偷偷给小天买糖葫芦!被娘亲发现了还装作不是他买的呢!”
小天说着,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快乐,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爹”。
黑暗中,凌霄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挡掉闲杂人等……讲江湖故事……偷偷买糖葫芦……**
这些微不足道、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小事,经由孩子纯真的视角说出来,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剥去了李红袖那层少帮主的冷硬外壳和固执的抗拒,露出了内里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和……下意识的保护欲?
凌霄的目光落在女儿熟睡的脸上,指尖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发丝。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对那个固执、暴躁、别扭却又……似乎没那么讨厌的女人的观感,悄然发生着难以言喻的变化。
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柔软,悄然滋生。
窗外,西厢书房的灯光早已熄灭,一片沉寂。寒星依旧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静静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一丝别扭温暖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