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万问图”消散后,殷璃在竹席上翻了个身。
月光漏进窗纸时,她梦见凡人碑再度显现,碑身还是那副斑驳模样,可碑底的石缝里,有泉水“叮咚”涌出,漫过她的脚面。
药签突然从泉中窜出,银白如鱼群,往四海方向游去。
她下意识伸手欲拦,指尖却触到一尾滞留在原处的药签,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那签上没有字,只刻着一道熟悉的裂纹,像刀劈过玉,正是她当年被斩医籍时,那本医典碎裂的痕迹。
“师父说过,医典碎了可以重抄。”她在梦里喃喃,可喉间发紧,前世刑场的喧嚣突然灌进耳朵。
石屑飞溅中,监斩官的铜锤砸在医典上,裂纹顺着绢帛爬向她眼底,“妖医乱道,碎其典,禁其术!”
海浪拍窗的脆响将她拽回现实。
殷璃猛地睁眼,额角沾着薄汗,窗外晨雾未散,浪头却逆着潮势翻卷,七道白练撞在礁石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与“七问诊法”里“浮、沉、迟、数”的韵律完全相反。
“变了。”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竹席上,凉意顺着脚底爬上来,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热。
那不是慌乱,是久居静土后,终于要动起来的雀跃。
她伸手推开窗,咸湿的风卷着海腥味灌进来,吹得床头的药囊轻轻摇晃,“该换个岛了。”
此时喻渊正在屋后火山口。
他掌心抵着滚烫的岩壁,感知地息流动。
熔岩的轰鸣本如闷雷,此刻却突然弱了半分。
他抬眼,见飘起的灰烬竟逆着风势,在半空聚成箭头形状,尖端直指东境最深处——传说中上古医仙陨落的“沉星湾”。
“天地在指路。”他低念,指尖拂过那簇灰烬,余温里裹着缕清冽的药香,像极了殷璃调配的“醒神散”。
转身时,衣摆扫过岩壁,几片碎石簌簌落下,惊飞了岩缝里的海鸟。
回屋时,门帘轻响。
殷璃正弯腰整理竹箱,半块龟甲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她初入医道时,师父用龟腹甲刻的《汤液经》残页;珊瑚粉用粗麻包着,是去年救起的海难者送的谢礼;还有那枚空竹管,管身磨得发亮,曾装过她最后一味“续魂散”。
“他们快把答案堆到门口了。”她头也不抬,将竹管轻轻放进箱底,“前日药都的药头托信鸽送了改良的‘十香膏’,昨日昆仑女医的针包跟着海流漂到沙滩——再不走,这岛要变成医典了。”
喻渊倚在门框上,看她发梢垂落,在晨光里镀着金。
他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是三十六城的医者,是昨夜把“万问图”捧到雾障外的人,是用错方、断错脉、烧漏药炉的凡人。
他们把自己的“错”捧来,倒让殷璃这个“对”了百年的医尊,成了需要躲藏的“客”。
“沉星湾的地息乱。”他走过去,替她合上竹箱,指腹压了压箱扣,“当年医仙陨落时,灵气砸出个漩涡,连元婴修士的神识都穿不过去。”
殷璃抬头,眼尾的细纹里还带着未散的倦意,却笑出颗小虎牙:“正合我意。”
她取出最后半截无相香。
这香是用南海星草和北岭雪魄炼的,本是用来镇药庐的,如今倒要拿它当遮羞布。
点燃的瞬间,青烟腾起三寸,却被海风一卷,螺旋着往云里钻,像根细针挑开了天网。
千里外的药庐里,正在晒药的药童突然顿住——案头的灵草叶尖集体颤了颤,像是被谁轻轻抚过。
“怪了。”他挠头,指尖碰了碰“还魂草”新抽的芽,“上个月才开过花,怎的又要抽?”
喻渊望着那缕青烟消散在云底,轻声道:“连告别都不必。”
殷璃将香灰扫进陶罐,指腹蹭了蹭罐沿:“他们若真要找,这香拦不住。但他们若懂……”她望向窗外,雾障外的海平面正泛着鱼肚白,“便知道,躲,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竹屋里静了片刻,只有海浪声撞着窗棂。
喻渊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海风掀起的碎发:“船家昨日送鱼时说,今日正午有艘商船要往东境。”
殷璃的目光落在门边的药篓上——那是青年医监昨夜留下的,竹篓里还沾着“万问图”的药香。
她走过去,将半块龟甲放进篓底,珊瑚粉和竹管依次码好。
“正好。”
晨光漫过门槛,在两人脚边铺了条金路。
远处传来鸥鸟的清鸣,海浪的逆波不知何时已散,只余潮声温柔。
檐角的铜铃突然轻响,是海风卷着晨露撞了上来。
殷璃弯腰提起药篓,竹管在篓里碰出轻响;喻渊扛起竹箱,箱底的龟甲蹭过门框,留下道浅淡的痕。
正午的船,该靠岸了。
正午的日光将沙滩晒得发白,殷璃提着药篓踩上木船时,船板发出轻响。
喻渊将竹箱稳稳搁在舱角,抬眼便见船家正解着缆绳,却被她抬手止住:“不用划。”
“这海流……”船家搓了搓手,盯着船底翻涌的碧浪——明明无风无桨,船身却像被无形的手推着,正缓缓离岸。
他喉头动了动,终是退到船尾蹲下,只敢用余光扫向那两个背影。
殷璃扶着船舷站定,咸湿的风掀起她鬓角碎发。
药篓里的竹管撞着龟甲,发出细碎的清响,像极了前世药庐里晨钟未起时,药童扫阶的声音。
她望着渐远的岛岸,眼底浮起层温雾——那片种着双色莲的浅滩上,第一朵花正裂开粉白的瓣。
“璃儿。”喻渊突然低唤。
他站在船尾,衣摆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手指却定在半空,“看岛。”
殷璃转身。
整座无名岛的双色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粉瓣与白瓣同时翻卷,却在离茎的刹那化作星点银芒。
那些银芒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先是在岛周盘旋,接着“嗡”地一声,如受召唤般朝着小船涌来,在船身外织成半透明的光茧。
最靠近的几缕擦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像极了当年师父用玉簪点她掌心教认药引时的温度。
“是药息尘屑。”她轻声说,指尖抚过光茧边缘,“当年碎医典时,每片绢帛都浸了百年药气,后来埋在岛下……”话音未落,岛上传来“咔嚓”轻响——原本平缓的沙滩正在下沉,礁石自动填入竹屋的地基,灌木藤蔓疯了似的覆盖石缝,不过片刻,那座住了三年的竹屋便只剩一片与海岸齐平的绿地,连半片瓦砾都寻不着。
喻渊望着这幕,喉结动了动:“你早备下的?”
“不是我。”殷璃摇头,目光扫过光茧里浮动的尘屑,“是它们自己要藏。就像当年药都的孩子把我藏在药柜里,昆仑女医把我藏在针囊里——”她转头看他,眼尾细纹里泛着笑,“天地要护真道,哪里用得着我动手。”
船行渐快,浮岛群的灰影已在海天交界处若隐若现。
喻渊正欲取水囊,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船桨击水的闷响。
他眯眼望去,三艘漆着“药察”二字的残舟正从礁缝里钻出来,船帆破成布条,船身还粘着海草,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直直朝他们撞来。
“是巡海药察的旧部。”喻渊皱眉,指尖已掐出法诀,“当年禁医令时,他们专搜私藏医典的……”
“渊。”殷璃按住他手腕。
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握药杵的薄茧,触感粗糙却有力,“你看那洋流。”
喻渊这才注意到,三艘残舟周围的海水正打着旋儿,船桨越划,反而离他们越远。
最前面那艘的船尾突然翘起,整艘船被卷进漩涡,船底的“察”字被浪拍得忽明忽暗。
老吏模样的人扒着船沿,灰白的胡须滴着水,抬头时正与光茧里的殷璃对视。
“是她!”他突然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当年碎典时,我在刑场见过这双眼睛!”
另两艘船上的人纷纷抬头。
有人举起锈迹斑斑的铁尺,却在触及光茧的刹那,铁尺“叮”地断成两截;有人跪在船板上叩首,额头撞得通红:“医尊救命!我们不是来抓您的,是药都大疫,百姓说只有您的药方能……”
殷璃望着他们,目光从慌乱的脸、破损的药箱、船舷上还未洗净的血渍上一一扫过。
她想起前世刑场,这些人举着“禁医”的木牌喊得最响;想起三年前,他们的船曾撞碎她藏在珊瑚礁里的药庐。
可此刻,他们眼里的恐惧与哀求如此清晰,像极了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雀儿。
“旧人执旧法,入不了新海。”她轻声说,话音刚落,海面浮游的荧光突然聚成半透明的墙。
那墙泛着淡青色,恰好挡在残舟与小船之间,任他们如何划桨,都只能撞出层层涟漪。
老吏的喊声被海浪撕成碎片。
他望着光墙里忽隐忽现的银芒,忽然愣住——那些尘屑竟在半空凝成个侧影,月白衫子,发间插着根竹簪,正是殷璃昨日在竹屋前晒药的模样。
不过呼吸间,侧影便被浪卷散了,只余下老吏颤抖的手悬在半空,喃喃道:“她不是走了……是把路收了。”
暮色漫上海面时,沉星湾的浓雾已近在咫尺。
喻渊望着前方翻涌的乳白雾墙,正欲取出火折子照明,却见殷璃将那枚空竹管插入海中。
竹管刚触到水面,湾内便传来“嗡——”的低鸣,像古寺里蒙尘的铜钟被轻轻叩响。
“是药钟残片。”殷璃闭着眼,指尖抵在船舷上感受震动,“上古医仙陨落时,用毕生医道铸了口药钟,钟声能镇百毒、续千脉……后来钟碎了,残片沉在湾底。”
低鸣声越来越响,雾障竟像被无形的手扯开般,缓缓向两侧退去。
月光穿透雾隙,照出湾口处林立的礁石,每块礁石上都缠着海草,却掩不住石身隐约的刻痕——是药方?
是医理?
喻渊眯眼望去,最前面那块礁石上的刻纹突然一闪,竟与殷璃药篓里的龟甲裂纹完全重合。
“你早知道这里能接引。”他低声说,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
殷璃靠在他肩上,眼尾还沾着日间的倦意,嘴角却扬着笑:“不是我知道。是它们记得——记得当年医仙在钟里藏了缕灵识,记得后世有个小医女,捧着碎典在刑场跪了三天三夜。”
船继续往湾里漂。
浓雾退尽处,隐约能看见更深处的黑影——像是座座石碑,立在海水中,碑身爬满藤壶,字迹早已风化。
喻渊望着那些黑影,忽然想起殷璃昨夜的梦:凡人碑底涌出泉水,药签如鱼群游向四海。
或许等他们到了那里,会发现每道风化的刻痕里,都藏着等待重见天日的医道真章。
夜风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殷璃的呼吸渐稳,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船底的竹管还插在海里,随着药钟的低鸣轻轻震颤,像在应和某个跨越千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