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册到底还是下来了。
那是一个灰扑扑的下午,云层压得低,像一块拧不干的脏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官差敲着铜锣,咣咣的声响穿透狭窄的街巷,把人们从屋里、从店铺里、从河滩边,都召唤到了镇公所门口那堵光秃秃的灰墙下。
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大黄纸,墨迹森黑,底下按着个醒目的红疙瘩官印。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群受惊的蚂蚁。认得几个字的,伸着脖子,嘴唇无声地翕动,一行行往下找;不认字的,急得抓耳挠腮,扯着旁人的衣袖,压低声音问:“有俺家狗剩不?”“看见俺爹名字没?”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还有一种更浓的、叫做恐惧的东西。
陈渡也站在人群里。他个子高,不用往前挤,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张黄纸上。他认得字不多,但自己的姓和儿子的名,是刻在脑子里的。他的视线像梳子,在那一片墨团里缓慢地、仔细地梳过一遍。没有。又梳一遍。还是没有。“陈安”那两个简单的字,并未出现在那决定命运的黄纸上。
他心里那块自听到消息就悬着的石头,并没有“咚”地一声落地,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落不到实处。旁边,李栓柱家炸了锅。李栓柱他爹,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老汉,名字赫然在列。李妈像被抽了筋,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声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老天爷啊!这不叫人活了啊!他爹这一把老骨头,去了还能回来吗……”周围有人劝,有人拉,更多的是沉默。那沉默像水,淹没了哭嚎,也淹没了所有侥幸或同情的心绪。
陈渡慢慢转过身,挤出人群。他没有立刻回家,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河边。他的旧船孤零零地泊在岸边,随着微弱的波浪轻轻晃动。他跳上船,坐在船头,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却半天没有点燃。他就那么坐着,看着运河的水。水色浑浊,漂着些烂树叶子、草梗,还有前几天就看到过的、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它们混在一起,打着无可奈何的旋,像这世道上无数身不由己的人。他看着,觉得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没个着处,跟着那些浮沤一起飘荡。
没抽中,是侥幸。可这侥幸,轻飘飘的,带着刺。它没带来多少轻松,反而像欠下了一笔无形的债,不知道债主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讨还。
回到家,院门虚掩着。秀姑正倚着门框,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抠着门边的木头,指甲盖都失了血色。看见他回来,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抓住他:“咋样?”
陈渡摇了摇头。
秀姑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里都带着颤音,像是要把憋在胸口许久的恐惧都吐出来。“没……没中就好,没中就好……”她反复念叨着,像是要说服自己,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渗出水光,分不清是极度的庆幸,还是劫后余生般的心酸。
陈安晚上从学堂回来,听说了结果。他愣了一下,站在院门口,夕阳的余晖给他单薄的身子镀了层黯淡的金边。他没说话,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默默放下书包,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饭桌上,一家人默默吃着寡淡的稀粥和硬邦邦的杂面馍馍。秀姑把腌菜坛子里最后一点咸菜芯捞出来,小心地夹到陈安碗里。陈安盯着碗里那点黑乎乎的、蜷缩着的菜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埋下头,就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默默地咽了下去。
侥幸带来的短暂平静,没持续两天。新的通知又来了,像赶着趟的催命符。这回不是贴告示,是保甲长带着两个背着老套筒的团丁,挨家挨户敲门传达的,语气没得商量:要挖防空洞。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出力,按户头划分地段,限期挖好,上面要来检查。
理由听着冠冕堂皇:防备东洋人的飞机来扔炸弹。
炸弹?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了刚刚回暖一点的人心,瞬间又冻结实了。那玩意儿只在茶馆说书先生嘴里、在人们惊恐的传言里听过,说是能从天上掉下来,轰隆一声,房子、人、牲口,都能炸得粉碎,连个整块都找不着。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恐怖,可能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挖洞的地点,划定在镇子后面那片长满杂草和矮灌木的土坡下。保甲长拿着皮尺,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像划分一块块等待埋葬的墓地。陈家的地段分得不好,正在一个拐角,土质格外硬梆,还夹杂着不少鸡蛋大小的碎石块。
陈渡没说什么。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家里那柄磨秃了角的铁锹和一把沉甸甸的十字镐去了。秀姑把阿青托付给邻居李妈照看,自己也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凉开水和几个掺了麸皮的饼子,跟了去。
土坡下已经聚了不少人。男人们大多赤着黝黑的上身,肌肉在晨光下绷紧,挥着镐头,嘿呦嘿呦地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汗水像小溪流,顺着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淌,在积着灰尘的裤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女人们在一旁用铁锹、簸箕清理挖出的土石,或者蹲在地上整理带来的干粮。孩子们起初还觉得新鲜,在大人腿边和土堆间追逐打闹,被呵斥了几声,才渐渐安静下来,蹲在一边,用木棍拨弄着蚂蚁窝。
陈渡选定了自家那块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然后抡起了那柄沉重的十字镐。镐头带着风声落下,“咚!”一声闷响,砸在硬土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坑,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不言语,抿着唇,再次高高抡起,落下,“咚!”又是一声。秀姑拿着铁锹,跟在他身后,把他刨松的土和石块铲到一边指定的地方堆起来。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眉头一直紧紧锁着,看着丈夫一下下仿佛在与土地搏斗的背影,眼神里满是忧虑。
陈安放学后,也背着书包直接来了坡下。他看见父母,没说话,默默放下书包,挽起洗得发白的袖子,想去拿父亲手里的十字镐。
“铲土。”陈渡头也没回,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
陈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接过了母亲手里的铁锹,闷头开始铲土。他毕竟年纪小,没干过重活,力气也弱,没铲多久,掌心就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他咬着牙,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没吭一声,只是铲土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
歇气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找个阴凉地坐下,捧着碗咕咚咕咚灌着凉水,啃着干硬的饼子。话题自然而然地绕不开炸弹,离不开日本人。
“听说那铁鸟下的蛋,比磨盘还大,落下来,房子像纸糊的,噗一下就塌了!”
“躲在这土洞里,真能管用?别到时候没炸死,倒给活埋了!”
“呸呸呸!乌鸦嘴!总比待在屋里,眼睁睁等着强吧?”
议论声嗡嗡的,混杂着无奈、恐惧和一丝丝渺茫的希望。陈渡独自坐在离人群稍远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卷着烟,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土坡,不参与任何讨论。陈安则坐在父母身边,低着头,看似在休息,耳朵却仔细捕捉着每一个飘过来的字眼,眼神在疲惫之下,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难辨的光。
挖洞不是轻松活。几天下来,进度缓慢。陈渡的手掌早已磨破了皮,血痂混着泥土,结成硬壳,稍微用力,又会裂开新的口子。秀姑的腰像是坠了块大石头,累得直不起来,晚上躺在床上,轻轻哼唧。陈安手上的水泡破了,黏在铁锹把上,疼得他龇牙咧嘴。那洞,才勉强挖出一个能容下两三人的、不规则的长方形浅坑,离要求的深度和宽度还差得远。
这天下午,保甲长陪着个穿浅灰制服、戴大盖帽的人来巡视。那穿制服的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铅笔,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不时用手指指点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嫌进度太慢,嫌洞挖得不够深、不够规整,边角不够垂直,出口不够隐蔽。保甲长跟在他屁股后面,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连连保证一定督促,一定加快。等那人一走,保甲长转过身,脸就拉了下来,扯着嗓子对干活的人们吼:“都听见没?加紧干!挖不好,谁家也别想好过!”
晚上收工回家,一家人累得几乎散了架。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又勉强组装起来。饭桌上,连端起粥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稀粥照得见人影,咸菜早已吃完,只剩下一点咸味还留在坛子底。秀姑把饼子掰开,泡在粥里,让它软和一些。
屋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勾勒出三人疲惫而沉默的剪影。阿青已经被接回来,吃过饭,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截短短的炭笔。
陈渡扒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走到院子里。夜色浓重,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吝啬地眨着眼。远处土坡的方向,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他仿佛还能听到白天那一声声镐头砸向土地的闷响,“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在挖洞,倒像是在给什么沉重的东西钉棺材板。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着父亲学习“渡亡”手艺。父亲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教导他如何为那些溺死的、横死的人整理遗容,念诵古老的咒文,让他们能“入土为安”。那时他觉得,让死者安息,是活人的责任,也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可现在呢?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却要争先恐后地、近乎疯狂地在地上挖掘,不是为了安葬别人,而是为了给自己、给家人,预先准备一个藏身的、如同墓穴般的土坑。这世道,真是颠倒得厉害,荒谬得让人笑不出来。
他侧过身,面朝着堂屋的墙壁。墙上,他那套“渡亡”的葛布长衫、桃木楔、铜铃,静静地在阴影里挂着,像一个褪了色的旧梦。以前,他是送别人入土,祈求来世的安宁。现在,他得先为自己和至亲的人,在这现世里,挖掘一个躲避灭顶之灾的、卑微的巢穴。
这地洞,一锹一镐挖下去的,哪里是土?分明是活人心里,那越掏越空、深不见底的恐惧。而这恐惧,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