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的脚步在镇西的土路上走得又急又沉。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只剩一抹残红,像干涸的血迹。风刮过空旷的野地,带着运河的水腥气和芦苇叶片摩擦的沙沙声。
他按照福崽指的方向,来到运河拐弯处。这里的芦苇长得比人都高,密不透风,像一堵厚厚的墙。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水流声,只有几声归巢水鸟的啼叫。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芦苇杆,小心地往里走。脚下的淤泥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腐烂的水草气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他只能勉强看清前方几步的距离。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淤泥和某种腐败甜腥的气味。他循着气味的方向,又往前摸索了一段,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头,借着从芦苇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看清了绊倒他的东西——一只沾满干涸泥浆和暗褐色血块的翻毛皮鞋。鞋子很大,几乎和他的脚差不多长。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他抬起头,向前望去。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人影半靠在几捆被压倒的芦苇杆上。他穿着一身被泥水和血污浸染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军装,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衬里。他的头无力地垂向一边,乱发覆盖着脸,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陈渡慢慢靠近,蹲下身。他看清了那张脸,很年轻,可能比陈安大不了几岁,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爆皮,眼窝深陷。他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小腿处用一根撕扯下来的布条胡乱捆扎着,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布条,还在一点点往外渗。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刺刀,刀尖插在泥地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渡伸出手,想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鼻尖的瞬间,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极度警惕和野兽般凶光的眼睛。年轻士兵几乎是本能地挥动手中的刺刀,朝着陈渡的方向刺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寒光。
陈渡反应极快,猛地向后一仰,刺刀擦着他的棉袄前襟划过,割开了一道口子,棉花絮飘了出来。
“别动!”陈渡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我不是来害你的。”
那士兵一击不中,似乎耗尽了力气,刺刀“当啷”一声掉在泥地里。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像破风箱,眼神里的凶光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和茫然。他死死盯着陈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水……”他终于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渡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失血过多的苍白脸色,沉默了一下。他解下腰间挂着的、自己喝水的竹筒,拔开塞子,递了过去。
士兵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竹筒,犹豫了几秒,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一切。他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过竹筒,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泥污,滴落在军装上。
喝完水,他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但眼神依旧充满戒备。“你……你是谁?”他喘着气问,口音带着浓重的北方腔调。
“过路的。”陈渡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腿上,“你这腿,不赶紧弄,要废了。”
士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伤腿,脸上掠过一丝绝望,但随即又被倔强取代。“死不了……”他咬着牙说,试图挪动一下身体,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陈渡不再多问。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动手折断一些粗壮的芦苇杆,又扯下一些柔韧的芦苇叶,动作熟练而迅速。
“你……你要干什么?”士兵紧张地看着他。
“给你固定一下骨头。”陈渡头也不抬,“不想变瘸子就别动。”
士兵看着他沉稳的动作,眼神里的戒备稍稍减少了一丝,但握着刺刀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陈渡蹲在他身边,小心地解开那条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边缘已经有些发白肿胀,隐约能看到里面断裂的骨头茬。陈渡皱紧了眉头。这伤,比他想得更重。
他用竹筒里剩下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伤口,士兵疼得浑身肌肉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哼一声。陈渡用折断的芦苇杆当做夹板,放在伤腿两侧,然后用柔韧的芦苇叶紧紧捆扎固定。他的动作专业而利落,仿佛做过无数次。
“你……懂这个?”士兵喘着粗气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
陈渡没有回答。他处理好腿伤,又看了看士兵身上其他地方的擦伤和划痕,大多不严重。他撕下自己棉袄里相对干净的内衬布,递给士兵:“把脸上的血擦擦。”
士兵愣了一下,接过布,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露出原本还算清秀的五官,只是此刻被疲惫和痛苦扭曲了。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几分敌意。
“能走吗?”陈渡问。
士兵尝试着动了动,随即痛苦地摇头:“不……不行。”
陈渡看着他那条被固定住的伤腿,又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眉头紧锁。把这公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夜过去,不是失血过多而死,也会冻死,或者被野狗啃了。带他走?风险太大。赵裁缝的话,铁匠铺的暗示,还有镇上那些保安团丁……
“你是……哪边的兵?”陈渡突然问,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士兵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避开陈渡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污的手,沉默了很久。
“败兵……”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哪边的都不是了……队伍打散了,就剩下我一个……逃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陈渡,眼神复杂:“老哥,我知道你怕惹麻烦。你……你走吧,就当没见过我。我……我命硬,死不了。”
陈渡看着他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看着他强装镇定却掩饰不住恐惧的眼神,心里那根坚硬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陈安。如果安儿在外面,受了这样的伤,会不会也有人……给他一口水喝,帮他包扎一下?
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声狗吠,还有模糊的人声,似乎在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士兵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伸手想去抓地上的刺刀,动作因为疼痛而变形。
陈渡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粗糙有力,像铁钳一样。
“别动。”陈渡的声音低沉而果断,“想活命,就听我的。”
他不再犹豫,弯下腰,抓住士兵的一条胳膊,用力将他架了起来。士兵闷哼一声,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陈渡身上。
“忍着点。”陈渡低声说,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芦苇荡更深处,另一个方向挪去。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捕鱼人留下的窝棚,或许能暂时藏身。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芦苇荡里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过时发出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陈渡架着这个陌生的、沉重的伤兵,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的夜风一吹,刺骨的凉。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也许是灭顶之灾,也许……只是一点点微弱的人性,在这冰冷的世道里,艰难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