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块大洋,被陈渡仔细地藏在床脚一块松动的砖石下面。他没敢全放在一起,分了三处藏,用破布包好,外面还撒上些灰尘做掩饰。每次取用,都像做贼一样,心怦怦直跳,取完立刻恢复原样,生怕那点银光招来灾祸。
日子像是被重新按进了一个缓慢而粘稠的模子里。秀姑的高热退了,命捡回来了,但人也像是被抽走了筋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茫然的,望着虚空,没什么焦点。喂她吃粥喝药,她能吞咽下去一些,但很少,像一只极度虚弱、连进食都费力的雏鸟。
阿青接过了照料母亲的大部分活计。喂药,擦身,清理秽物,她做得越来越熟练,沉默而细致。空闲下来,她就抱着那本《汤头歌诀》看,就着窗口的光,或者夜里那盏豆大的油灯。她不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就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或者跑去问隔壁偶尔过来串门的赵婶。赵婶认得几个字,但也有限。
“阿青啊,你看这玩意儿有啥用?”赵婶纳着鞋底,看着趴在炕沿上对着册子皱眉的阿青,叹了口气,“女孩子家,学点针线女红才是正经,以后也好说婆家。这医书,是郎中学的,咱们学了也没用。”
阿青头也不抬,手指点着一个字:“赵婶,这个念什么?”
赵婶凑过去看了看:“‘茯’……茯苓的茯。唉,你这孩子……”
阿青不再问她,自己低着头,用手指一遍遍在炕席上描画那个“茯”字。
陈渡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背影和那本快被她翻烂的册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想起周大夫那天看似随意的话和赠书的举动,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却又不敢深想。学医?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光是那些药材,就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碰的。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门找活。三十块大洋像一座雪山,看着巍峨,但在秀姑持续不断的药钱和日渐精细的饮食开销面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他不敢坐吃山空。
他去找王老五,想看看码头还有没有零散的活计。码头上依旧忙碌,但管事的看到他,只是摇了摇头:“陈师傅,不是我不帮你,现在活儿少,人都抢破了头,你这身子骨……还是算了吧。”
他又去以前常接活的白事铺子,赵掌柜倒是还记得他。
“陈师傅,来得正好。”赵掌柜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有桩活儿,有点……棘手,不知道你敢不敢接。”
“什么活儿?”陈渡问。
“镇外乱坟岗那边,前些天不是埋了个外乡的伤兵吗?”赵掌柜声音更低了,“不知被什么野物刨了出来,弄得……不成样子。保安团的人去看过了,嫌晦气,不管。那边村子的人凑了点钱,想找人重新埋一下,收拾干净。价钱……能给到五百个铜子。”
五百个铜子,差不多是半块大洋。若是以前,陈渡会毫不犹豫地接下。处理残破的尸身,本就是他的老本行。可此刻,他眼前却猛地闪过李栓子那张年轻而惊恐的脸,闪过老张佝偻的背影,闪过那夜冰凉的河水和巡逻船上刺眼的灯光。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
赵掌柜看着他犹豫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活儿是有点……但价钱给得不算低了。你也知道,现在这光景……要不,你再想想?”
陈渡最终还是没有立刻应下,只说回去考虑考虑。
他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路过镇上的茶摊,听见几个闲汉在唾沫横飞地议论。
“……听说了吗?北边打得厉害!说是又丢了好几个城!”
“唉,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粮价又涨了!”
“可不是嘛!听说南边也不太平,水路查得严,好多货都过不来……”
“还有啊,保安团最近跟疯了似的,到处抓‘奸细’,我看呐,就是变着法儿捞油水!”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陈渡低下头,加快脚步。这些消息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本就沉重的心湖。世道越来越乱,活下去,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难。
回到家,已是傍晚。阿青正在灶前煎药,药味浓郁。她看到陈渡回来,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看火,没说话。
陈渡走到里屋,秀姑醒着,靠在床头,阿青用被子在她身后垫得很高。她看到陈渡,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嘴唇嚅嗫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水。”
陈渡连忙倒了一碗温水,走过去,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秀姑喝得很慢,几口水仿佛用尽了力气,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陈渡看着她深陷的眼窝和瘦削得脱形的脸颊,心里一阵酸楚。他替她掖好被角,走到外间。
阿青已经把药煎好了,正滤出药汁。她看着黑褐色的药液,突然小声说:“爹,周大夫开的方子里,有两味药,今天的药铺里说缺货,给换了便宜点的。”
陈渡心里一紧:“换了什么?”
“党参换成了太子参,当归……好像少放了些。”阿青的声音很低,“药铺伙计说,价钱差不少,这样……能省点钱。”
陈渡沉默了。他看着碗里颜色似乎浅了一些的药汁,没有说话。省点钱……是啊,必须要省钱了。他想起怀里那几块正在不断减少的大洋,想起赵掌柜说的那五百个铜子的活儿,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走到墙角,摸索着抠开一块砖,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散碎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这是最近几日开销剩下的。他蹲在地上,就着昏暗的光线,一枚一枚地数着那些磨损严重的铜钱。
“一、二、三……”他数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通过这缓慢的动作,确认些什么,或者延缓些什么。
阿青端着药碗站在里屋门口,看着爹蹲在地上数铜钱的、佝偻的背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放得很大,却更显得空洞。那些冰冷的、圆形的铜钱,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滚动,发出细微的、叮当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敲打着人的心。
她看着爹数完一遍,又皱着眉头重新数第二遍,那专注而近乎固执的神情,让她心里发酸。她想起那本《汤头歌诀》里,关于“黄芪”、“党参”药效的描述,又想起药铺伙计那无奈而世故的脸。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这碗因为更换了药材而可能效力打折扣的药,再抬眼看看爹那为了几百个铜子而挣扎的背影,一种无力感像潮水般漫上来。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本破旧册子里,有没有一味药,可以医治这世间,除了身体病痛之外的,其他种种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