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滩的人,是踩着满地狼藉和骂骂咧咧的脚步声涌上南坡的。领头的是刀疤脸,他手里提着一把豁了口的砍刀,脸上那道疤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狰狞。他身后跟着二十几条汉子,手里拿着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柴刀、铁尺、磨尖的钢筋,甚至还有卸下来的半截船桨,一个个眼神凶狠,像是要吃人。
“南坡的孬种!给老子滚出来!敢动我们北滩的人,今天不把你们这破窝棚踏平了,老子就不姓龙!”刀疤脸的声音像是破锣,在杂乱的窝棚间回荡。
南坡这边,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一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往后缩,女人死死捂住孩子的嘴。
水虺站在人群最前面,那条伤腿让他无法站稳,只能将大半重量靠在旁边的土坯矮墙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粗树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有期待,有恐惧,更多的是麻木的观望。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人,不是我们杀的。”水虺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冷硬,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传了出去。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放你娘的狗屁!豁牙的尸体就在你们南滩撂着!不是你们,还能是水鬼索命?!”
“我们昨晚只是去坏了你们的鱼,”水虺盯着他,一字一顿,“没杀人。”
“坏鱼?”刀疤脸眼神一寒,“那就更该死了!给我上!剁了这杂种,踏平南坡!”
他身后的北滩汉子发一声喊,挥舞着家伙就要冲上来。
“等等!”水虺猛地大喝一声,用树枝重重一顿地,强忍着脚踝传来的剧痛,站直了些许,“要打可以!但别在这坡口,施展不开!有本事,跟老子进里面来!让你们见识见识,南坡是不是你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他这话,是照着老鬼和老篾头的计划说的,既是激将,也是引君入瓮。
刀疤脸果然被激怒了,他狞笑一声:“妈的,死到临头还嘴硬!老子今天就看看你这破地方有什么龙潭虎穴!弟兄们,跟老子杀进去,一个不留!”
北滩的人不再犹豫,吼叫着,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冲破了南坡人群在坡口那稀稀拉拉的阻拦,涌入了窝棚杂乱、小路纵横的南坡腹地。
水虺见状,立刻转身,对着身后那些惶惶不安的南坡人吼道:“按计划!散开!引他们进去!”
南坡的人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轰然散开,按照老篾头事先粗略划分的区域,钻进那些迷宫般的小路和窝棚缝隙里。他们手里那些可笑的“武器”——顶门杠、烧火棍、甚至还有破瓦罐,此刻都成了救命稻草。
水虺自己则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沿着一条相对宽阔些的、通往老篾头窝棚方向的主路向后撤,他要把北滩最主要的火力吸引过来。
刀疤脸果然带着大部分人手,紧咬着水虺追了上来。他们在这杂乱的环境里远不如南坡人灵活,不时被突然扔出来的破筐烂篓绊倒,或者被躲在暗处的人用石块、碎瓦片偷袭,虽然造不成致命伤,却极大地迟滞了他们的速度,也点燃了他们更大的怒火。
“妈的!阴险小人!别跑!”刀疤脸气得哇哇大叫,挥舞着砍刀劈砍着挡路的杂物。
水虺咬着牙,额头冷汗直流,脚踝每动一下都像是被锯子拉扯。他不敢停,拼命向前跑,眼看就要到老篾头窝棚前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了——那里,是老篾头预设的“关门”地点之一。
就在这时,侧里一条狭窄的岔路上,突然冲出两个北滩的汉子,显然是绕路包抄过来的,一左一右堵住了水虺的去路,脸上带着狞笑。
“看你往哪儿跑!”
水虺心头一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这条伤腿,根本不可能同时应付三个人。他握紧了手里的树枝,眼神里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准备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低矮的窝棚里,猛地窜出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向左边那个汉子,手里寒光一闪!
“啊!”那汉子惨叫一声,大腿上已经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他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是麻杆!他手里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锈迹斑斑却磨得锋利的剔骨刀,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像泥鳅一样又钻回了旁边的窝棚阴影里,消失不见。
右边那个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动作慢了半拍。
水虺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合身撞了过去!他力气极大,那汉子被他撞得踉跄倒退,水虺顺势用手里的树枝狠狠捅在对方小腹上!
那汉子闷哼一声,疼得弯下腰。水虺看也不看,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就这么一耽搁,身后的刀疤脸已经追到近前,看到手下倒地,更是怒火攻心,抡起砍刀就朝水虺后背劈来!
水虺听到脑后恶风不善,想要躲闪,脚下一软,伤腿使不上力,眼看就要被砍中!
“砰!”
一声闷响,不是砍刀入肉的声音,而是一块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拳头大小的石头,精准地砸在了刀疤脸握刀的手腕上!
“啊!”刀疤脸吃痛,砍刀差点脱手,攻势一缓。
水虺趁机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老篾头窝棚前那片空地。
空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南坡的青壮,他们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眼神里虽然还有恐惧,但更多是被逼到绝境的凶狠。老篾头佝偻着身子,站在人群后面,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追进来的刀疤脸和他身后的七八个北滩核心。
“关门。”老篾头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立刻有南坡的人用早就准备好的破木板、烂家具,迅速堵住了空地的几个入口,虽然简陋,但短时间内北滩后面的人也别想轻易冲进来。
刀疤脸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和几个手下被反包围在了这片空地里,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老篾头!你他妈敢阴我?!”
老篾头没理他,只是对水虺和水虺身后的南坡众人挥了挥手:“还等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南坡的人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被围在中间的刀疤脸几人扑了过去!积压了太久的怨恨、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没有章法,没有阵型,只有最原始的撕打、啃咬、用尽一切办法将手中的“武器”往对方身上招呼。惨叫声、怒骂声、骨头断裂声和沉重的击打声瞬间充斥了这片不大的空地。
水虺也红了眼,他丢掉树枝,抽出腰后的铁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专门朝着北滩人的下三路和关节处招呼,他腿脚不便,只能以伤换伤,以命搏命。一个北滩汉子挥舞着铁尺砸向他脑袋,他不闪不避,任由铁尺擦着额角划过,带起一溜血花,同时手中的铁钎狠狠扎进了对方的大腿!
混乱中,刀疤脸确实悍勇,一把砍刀舞得虎虎生风,接连砍翻了两三个靠近的南坡人,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死死盯着水虺,想要冲过来,却被几个不要命的南坡汉子死死缠住。
空地上的战斗惨烈而短暂。北滩的人虽然悍勇,但毕竟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又被分割包围,很快就被淹没在南坡人疯狂的人潮里。当最后一个北滩汉子被几根削尖的竹竿捅穿腹部,惨叫着倒下时,空地上还能站着的,只剩下浑身浴血、拄着铁钎喘息的水虺,以及寥寥几个身上也挂了彩的南坡青壮。
刀疤脸半跪在地上,砍刀掉在一旁,他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头上破了个口子,鲜血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兀自用剩下那只充血的独眼,死死瞪着水虺和老篾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嘶吼。
老篾头慢慢踱步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和呻吟的伤者,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他走到刀疤脸面前,蹲下身。
“龙爷,这乱岔河的天,该变变了。”老篾头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锥子,扎进刀疤脸的心里。
刀疤脸想说什么,一口血沫却呛了出来。
老篾头不再看他,站起身,对周围还能动的人吩咐道:“把没死的北滩人捆起来,伤的抬一边去。清理一下。”
他的命令得到了执行,没有人质疑。经此一役,老篾头在南坡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水虺拄着铁钎,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屠宰场般的空地,闻着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觉得一阵阵反胃。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糊住了视线,脚踝的疼痛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麻木。他赢了,南坡赢了,可他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杂乱的人群,望向坡上那个破旧的草棚。
草棚的帘子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角,老鬼静静地靠坐在门口,那双沉静的眼睛,正穿透这血腥的晨雾,远远地望着他,望着这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土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运河最深处的淤泥,沉积了百年的悲欢与生死。
水虺与他对视着,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也看不到对暴力的谴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平静。
这平静,比满地鲜血更让水虺感到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