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车停在老居民区的楼下，钥匙从锁孔抽出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他看了眼手表，九点十八分。张叔住的这栋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灯泡坏了两个，只剩顶头那盏泛黄的光线斜照下来。他提着帆布包上楼，脚步放得很轻。
门开了一条缝，铁链挂着，张叔的脸从缝隙里露出来。看见是他，眉头皱了一下，没说话，也没立刻关门。
“我带了些东西。”林远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一页，照片边缘微微翘起，“想请您看看这个。”
张叔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呼吸忽然慢了下来。他松开铁链，拉开门。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旧沙发，一台小电视，墙上挂着的日历还停在去年十一月。林远坐在沙发上，把照片平放在茶几上，指尖轻轻点了点背景里的建筑。
“您签合同的地方，是不是这儿？”
张叔站在窗边，没动。窗外有辆货车驶过，震得玻璃轻响。他盯着照片里的招牌，嘴唇动了动：“城南仓储公司……那会儿还在。”
林远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电流杂音后，一段模糊的人声断续传出，背景里传来低沉悠长的鸣笛声。张叔的手扶住了窗框。
“这声音……”他声音低下去，“是编组站的火车。”
“您住这儿这么多年，应该常听见。”
张叔没点头，也没否认。他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数节拍。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他们来那天，也是这种天气。风从东边吹过来，带着铁轨的震感。”
林远没接话，只是把录音机暂停，等他说下去。
“说是协商补偿，让我去办公室签字。我去了，没人提钱，只说‘签了，就没事’。”他抬头，“我不识多少字，他们念得快，我听不清。等我反应过来，合同已经按了手印。”
“是谁让您签的？”
“郑世坤。”张叔说得干脆，“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穿件深色夹克，桌上盖着红印泥。他没说话，旁边的人念完，他就推过印章盒。”
林远问：“是公章，还是私章？”
张叔闭了下眼，像是在回忆细节：“不是公章。那个章小一点，木柄，印出来是‘郑世坤’三个字。”
林远记下这句话，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后来呢？”
“后来……”张叔声音压低，“他们说，不签，我儿子的编制就保不住。他在供电局实习，眼看要转正。我没敢不签。”
林远沉默片刻，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复印件，放在茶几上：“这是老陈的判决书。他的店被强拆，官司打了三年，最后败诉。他老婆走了，他自己在郊区修车，一修就是五年。”
张叔看着那份文件，眼神有些发空。
“但他儿子现在在汽修厂当技师，每月有固定收入，没人去查他家水电费，也没人去他单位找麻烦。”林远声音平稳，“沉默没保住他，可也没人再动他儿子。”
张叔的手指蜷了一下。
“您签的合同，不是自愿的。他们用您儿子的前途压您。这不是协商，是胁迫。”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张叔忽然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弯腰从床底拖出一只铁皮盒。盒子边缘有些锈，打开时发出涩响。
他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双手微微发抖。
林远接过那张纸，逐字看下去。标题是《自愿放弃追偿声明》，落款日期是二〇一三年六月十一日，下方有“郑世坤”私人印章的印迹，以及一个模糊的指纹。内容提到“经双方协商一致，本人自愿放弃对仓储公司拆迁补偿的一切权利主张”。
他翻到背面，空白处有一行手写小字：“签完字，他们让我当场按手印，说‘留个凭证’。”
林远拍下照片，然后将原件小心折好，放回铁皮盒。
“您能让我留一份复印件吗？”
张叔点头，声音很轻：“你拿去吧。”
“我不会说这是您给的。”林远看着他，“也不会写您儿子的名字。这份材料，我会匿名提交，只用于证明那份合同是在威胁下签署的。”
张叔坐在床沿，低着头，像是突然老了几岁。过了很久，他问：“你说，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有用。”林远说，“至少能证明，有人不是靠程序，而是靠压人，把事办成的。”
张叔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在缓解某种持续多年的闷痛。
林远把复印件放进防磁袋，和录音带并排放入帆布包。他合上包拉链，站起身：“谢谢您。”
张叔没送他到门口，只坐在原地，望着茶几上的铁皮盒。
林远下楼时，天色有些阴。他穿过小区空地，路过一辆停着的自行车，车筐里有份没拆的报纸。他没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上车后，他没有立刻发动。从包里取出手机，插入备用卡，信号满格。他打开短信界面，输入老陈的号码，编辑：“稳压器确认存在，下周送修。”
发送。
几秒后，回复跳出来：“收到。”
他删掉记录，关机，手机放回口袋。
车子驶出居民区，转入主路。城市开始忙碌，车流渐密。他沿着熟悉的路线开向律所，途中在路口等红灯时，看了眼后视镜。镜中映出帆布包一角，防磁袋贴在胸口的位置。
红灯变绿。
他踩下油门，穿过十字路口。
抵达律所楼下，他把车停进地下车库，提包上楼。大厅空荡，前台没人。他径直走向电梯，按下八楼。
电梯门开，走廊安静。他走过一排办公室，停在档案室门口。门关着，但里面的灯亮着。
他抬手敲了两下。
门从里面拉开，周正言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你来了。”他说，“我等你一会儿了。”
林远点头，从包里取出防磁袋，放在门口的矮柜上。
“有样东西，得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