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工作日志合上,起身关了办公室的灯。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他走出大楼时,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润。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父亲发来的短信:“我搬回来了,住你隔壁那间。”
林远站在楼门口,没立刻回复。这条短信没有前因,也没有寒暄,像是一扇被轻轻推开的门,等他走进去。他抬头看了眼自己 apartment 的窗户,灯光亮着,窗帘未拉严,映出屋内整洁的轮廓。
他慢慢走回去,开门时听见客厅有轻微的响动。父亲蹲在角落,正用一块旧布擦拭一个木箱。那箱子他认得,小时候家里装法律书籍用的,边角包着铜皮,漆面已经斑驳。
林远放下包,走过去,从父亲手里接过抹布。两人没说话,一个擦侧面,一个擦盖子。动作默契得不像十年未曾同处一室。木箱上的灰被一层层抹去,露出底下刻着的“恒正所藏”四个字,笔画已有些模糊。
“你还留着这个。”林远低声说。
“东西扔了,日子就真断了。”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林远没接话,只是把抹布拧干,重新擦了一遍把手。那上面有一道细裂纹,是他七岁那年不小心摔的。当时父亲没骂他,只说:“东西坏了可以修,人要是心坏了,就难办了。”
他们把箱子搬上书架。林远顺手整理起旁边的相册,抽出一本皮面发硬的老本子。刚翻开,一张照片滑了出来。他捡起一看,愣住了。
照片上是个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小西装,领带歪着,站在一个简易法庭模型前,笑得眼睛都弯了。背景是律所年会的横幅,写着“少年法治梦”。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那天,你说要当‘像爸爸一样的律师’。我笑了,因为我知道,这路有多难。”
林远喉咙动了动:“可你走了。”
“我不是逃。”父亲声音低下去,“是想让你走得更干净。”
林远低头看着照片,指尖摩挲着边角。那时他还不懂,父亲的笑容背后压着什么。他只知道,从那以后,家里的饭桌越来越冷,父亲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直到有一天,再也没回来。
“你退了,所以我必须赢。”林远终于说出这句话,像是把压了十年的石头搬出来放在桌上。
父亲没反驳,只是轻轻摇头:“我不赢,是因为我不想拿法律去撞墙。你赢了,是因为你没被墙撞倒。”
林远抬起头。灯光下,父亲的脸瘦了许多,眼角的纹路像刻刀划过。可那双眼睛,还是当年站在法庭上时的模样——沉静,不躲闪。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我可以硬一点。”
“硬是态度,不是方式。”父亲走到沙发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下说。”
林远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距离,像是还在试探彼此的边界。
“你记得我最后接的那个案子吗?”父亲问。
林远点头。城南仓储案,父亲代理一名举报人,结果对方在开庭前突然撤诉,后来失踪了三个月。再出现时,说是去外地治病。案子不了了之,父亲也从此没再接新案。
“那个人后来找过我。”父亲说,“他说,有人告诉他,只要他撤诉,家人就能平安。他信了。”
林远握紧了手:“那你为什么不继续?”
“因为我看到了结局。”父亲转头看他,“继续下去,他会被逼得更狠,我也会被拖进泥里。法律救不了一个愿意低头的人,更救不了一个已经被吓住的社会。”
林远沉默。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冲过的每一个关口,打过的每一场硬仗。他以为自己是在替父亲赢回尊严,可父亲从没把尊严放在胜负上。
“你要走自己的路。”父亲忽然说,“不是我的路。”
林远侧过脸,看着他。
“对。”他慢慢说,“我要走自己的路。”
父亲点点头,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他抬起手,轻轻放在林远肩上,力道很轻,却稳得像一块压住纸页的镇石。
“但记住一点。”父亲的声音低而清晰,“法律不是武器,是盾牌。”
林远一怔。
“它不是拿来攻击的。”父亲继续说,“是用来挡在弱者前面的。你冲得太前,容易忘了后面还有人要护。”
林远没说话,可眼底有些东西松动了。他一直以为父亲的退让是妥协,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守护——用沉默守住底线,用离开保住火种。
他忽然懂了那本日记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忍住,比打赢更重要。”
“所以你让我一个人长大?”他问。
“不是让你一个人。”父亲摇头,“是让你不靠我,也能站得住。”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楼下的路灯换了新的灯泡,光线比以前亮了些,照进客厅,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线。父子俩的影子并排落在上面,肩挨着肩。
林远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回来时,父亲正翻着那本相册,手指停在另一张照片上——是林远高中毕业那天,穿着校服,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父亲站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笑得少见地轻松。
“这张,我本来想带走。”父亲说。
“那你为什么没拿?”
“怕你以后找不到我。”父亲抬眼看他,“也怕我自己,忘了还有个儿子。”
林远把水递过去,坐回原位。这一次,他离父亲近了些。
“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他说。
父亲接过水杯,没喝,只是握在手里,像是借着温度确认什么。他点点头:“好。”
他们再没说话,可空气里那种长久以来的紧绷,一点点散了。像一场雨终于落下,把积在屋檐上的尘土冲走。
林远看着父亲把相册合上,轻轻放回书架。动作缓慢,却不再犹豫。那本日记就放在相册旁边,封面已经磨损,可摆放得整整齐齐。
父亲起身,走向隔壁房间。走到门口,又停下。
“明天早上,我煮粥。”他说,“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熬的白米粥。”
林远笑了下:“你还记得火候?”
“忘不了。”父亲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像忘不了你第一次说要当律师的样子。”
门轻轻关上。
林远坐在沙发上,没动。屋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他抬头看了看书架,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
他站起来,走过去,把日记本拿下来,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父亲的字迹:“致公,非致胜,乃致心。”
他合上本子,重新放回原处。
然后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路过父亲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他停下脚步,没敲门,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
屋里再没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