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挂断电话后,手指在手机边缘划过,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半张脸。他没放下手机,而是转身走到会议室角落的打印机前,按下重印键。纸张一张张吐出来,是受害者王女士五年前提交的环保投诉材料复印件。
陈小雨抬头看了他一眼。李薇正在核对一份排班表,听到动静也停下手里的笔。陈默盯着电脑,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我们查错了方向。”林远把刚打印好的文件摊在桌上,“不是从流程找漏洞,是从她这个人开始。”
没人说话。窗外有小孩跑过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关门响。
“她不是突然被盯上的。”林远抽出其中一页,上面写着“河道采砂许可公示”,日期是二零一九年七月。“她最早一次举报,比征地项目立项还早八个月。那时候恒基地产还没注册这个地块的开发权。”
李薇翻动手里的档案:“可系统里只留了一份受理回执,另外两份投诉记录缺失。”
“我查了政务平台日志。”陈默终于开口,“那两天系统显示‘升级维护’,但后台访问Ip来自镇综治办内网。”
林远点点头,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举报—沉默—立案”三个词,然后画了一条线,从第一个指向最后一个。
“中间没有调查,没有反馈,只有结果。”他说,“就像有人等她开口,然后记下名字。”
陈小雨起身整理背包:“我去见名单上那几家还没搬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她做过什么,也许会记得点别的。”
“用法律援助登记的名义去。”林远递给她几张新印的卡片,“别提调查,也不要说我们在找证据。就问他们有没有收到过类似通知,或者被人劝签过协议。”
下午三点,陈小雨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屋内光线昏沉,老人坐在藤椅上,听完来意后摇头:“我不懂这些,你找别人吧。”门关上前,她听见里面传来拉窗帘的声音。
第二户根本没开门,猫眼里有影子晃了一下。
直到傍晚,李薇接到一个来电。号码陌生,声音压得很低,是个女人。
“你是今天来问事的那个姑娘?”对方问。
“是我。”李薇放轻语气,“您是?”
“我是老张家的。你们……是不是想了解王姐的事?”
“如果您愿意说,我们想听听。”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明天下午四点,桥西菜市场后门的长椅。别带人,别拍照。”
挂了电话,李薇立刻通知其他人。林远坐在桌边,把那张环保公示文件又看了一遍,在“建设单位负责人”一栏圈出一个名字:赵立群,恒基地产前期项目主管。
第二天四点差十分,林远独自站在菜市场拐角的报刊亭旁。他穿着一件深灰夹克,手里拿着一把伞,像在等人。三点五十五分,一个穿藏青色外套的女人出现在巷口,左右看了看,慢慢走向长椅。
陈小雨从另一侧走近,坐到她旁边。
“我叫张秀兰。”女人低声说,“我和王姐是同一年嫁到这村的。她脾气直,敢说话。”
“她是因为举报才出事的吗?”
张秀兰的手攥紧了衣角。“她发现河滩底下被挖空了,说是采砂,其实是倒建筑垃圾。她写了信,贴在村委会门口。后来又去了环保局,前后交了三次材料。”
“然后呢?”
“家里狗死了,水井被人扔了死鸡。再后来,她男人在工地摔了一跤,腿瘸了。没人管,也没人查。”她顿了顿,“她说,要是这次不闹,以后谁还敢讲真话?”
“最后一次举报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拿到一份回执,说问题已移交处理。可三天后,镇上来人说她扰乱公共秩序,把她带走了。再见到她时,已经在看守所。”
陈小雨轻轻问:“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手里有什么东西?”
张秀兰摇头。“我不清楚。但她被抓前一晚来找过我,塞给我一个小本子,让我先收着。我没敢要,推回去让她自己留着。第二天就听说她被立案了,东西也没找到。”
“您知道她为什么坚持吗?”
“因为她儿子。”张秀兰眼眶红了,“孩子念高中,成绩好,她说就算为了下一代,也不能让这地方烂到底。”
回到酒店时天已擦黑。林远把张秀兰的话记在笔记本上,又在时间轴上补了一个节点: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二日,王女士最后一次递交举报材料。次日,张某与赵立群会面。
他把两张排班表并列贴在墙上:一张是综治办值班记录,另一张是镇政府信访接待日程。两者重合度极高,尤其在关键时间点,张某始终在岗。
“这不是偶然。”陈默指着其中一行,“九月十三号,本该由另一位工作人员接待群众来访,但当天签到表上是张某的名字。而王女士的材料,正是那天被标记为‘不予受理’。”
李薇调出一份企业变更记录:“赵立群半年后退出恒基地产股东名单,转由一名代持人接手。三个月后,这家公司中标河道整治工程。”
“所以她举报的是假项目。”林远低声说,“他们用治理工程的名义挖砂倒废,再借征收之名拆房占地。她撞破了整个链条。”
房间里安静下来。
陈小雨翻开自己做的访谈笔记,在最后一页写下一句话:她说,要是连真话都不敢说,这地方就真的没救了。
她抬头看向林远:“我们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必须消失。但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留下了什么。”
林远站起身,走到墙边,将所有线索重新排列。他用红线连接起五个点:举报、打压、失联、立案、定罪。每一条线都穿过张某或赵立群的名字。
“这不是冤案。”他声音很平,却像砸在地上,“是清理。她不是犯了法,是挡了路。”
当晚十一点,他独自留在会议室,把王女士的照片打印出来。不是证件照,而是张秀兰提供的唯一一张旧合影:她站在村口公示栏前,手里拿着一叠纸,正准备张贴。
林远剪下她手中的部分,放大。纸上字迹模糊,但能辨认出标题:《关于临江段非法采砂及污染情况的实名举报》。
他把这张图钉在时间轴最前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刚刚恢复了一段监控,拍摄时间为二零一九年九月十四日凌晨一点十七分。地点:镇政府档案室外走廊。画面中有一名穿制服人员进入房间,停留六分钟。面部无法识别,但身形特征与张某匹配。”
林远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他打开电脑,调出此前收集的所有文件编号,在搜索框输入“环保投诉+王x+不予受理”。
系统跳出三条记录。两条显示“材料遗失,待补档”。第三条,也就是王女士的那份,备注栏写着:“当事人未按要求补充证明,自动作废。”
他关掉页面,靠在椅背上,闭眼三秒。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墙上的时间轴上。那个起点——她贴出举报信的瞬间——仿佛还在往下滴水。
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分,林远站在酒店楼下便利店门口买早餐。他拎着塑料袋往回走,经过街角时,看见一辆环卫车停在路边。
车门开着,驾驶座上没人。
他多看了一眼。后视镜上挂着一枚钥匙扣,下面坠着一块小铁牌,刻着数字:0914。
那是王女士举报材料被标记为“不予受理”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