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钟声敲了三下,沉闷得像是敲在人心口的大鼓。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积雪被扫到了两侧,堆得像连绵的小山包。
寒风顺着领口往里灌,冻得人直缩脖子,连那些平日里最讲究风度的文官,此刻也忍不住把手揣在袖筒里。
百官排着队,鱼贯而入。
没人说话。
萧瑀走在文官的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武将那一列首位的空位置。
叶凡没来。
倒是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叶长安,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绯红官袍,孤零零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他低着头,双手拢在袖子里,似乎在数地上的砖缝。
“陛下驾到——”
王德那尖细的嗓音有些发飘。
李世民是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出来的。
他走得很慢,脸色蜡黄,眼皮耷拉着,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瘫,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帘子后面,隐约有个影子晃了一下,那是叶凡。
“咳咳。”
李世民捂着嘴,剧烈地咳了两声,帕子上似乎见了红。
“众卿……有本奏吗?”
声音虚弱,带着一丝颤音,听得底下的臣子心里都打了个突。
萧瑀和几个心腹交换了个眼神。
时候到了。
郭怀仁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一步跨出列,动作幅度很大,手里的象牙笏板举过头顶。
“臣,御史中丞郭怀仁,有本奏!”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在大殿里嗡嗡作响,把那点病榻前的沉闷气全都冲散了。
李世民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只是手指无力地动了动。
郭怀仁直起身子,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叶长安。
“臣弹劾内阁学士、武郡王世子叶长安!”
“此子狂悖无礼,擅闯弘文馆,指着当朝大儒的鼻子辱骂,视斯文如草芥!”
郭怀仁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
“不仅如此,他还依仗父辈功勋,私扣学子口粮,致使三百学子食不果腹。”
扑通。
郭怀仁重重跪在地上,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请陛下严惩叶长安,废除内阁乱政,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这一跪,他们等了好久了,这些文官想恢复三省六部制,已经等了十多年。
他们熬走了杜如晦,熬走了房玄龄,熬走了魏征,趁着李世民病重,大唐权力新老交替的缺口,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哗啦啦。
身后瞬间跪倒一大片。
全是以萧瑀、虞世南、孔颖达为首的御史台和六部的官员。
“请陛下严惩!”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震得大殿顶上的灰尘都往下落。
叶长安依旧低着头,脚尖轻轻碾着那一块地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只是在研究这金砖是不是纯金的。
李世民靠在椅背上,呼吸急促了几分。他看向站在文官首位的孔颖达。
“孔爱卿……你也觉得,朕的外孙,是个祸害?”
孔颖达叹了口气。
他缓缓走出列,动作迟缓,满脸的悲愤。
“陛下,老臣本不欲多言。”
孔颖达拱手,声音有些哽咽。
“弘文馆乃是朝廷养士之地,那是大唐未来的栋梁啊。世子昨日闯入馆中,辱骂老臣也就罢了,老臣这把老骨头,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可那些学子何辜?”
孔颖达猛地转身,指着叶长安,手指头都在颤抖。
“世子竟下令削减学子伙食,连那一两牛肉都要斤斤计较。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世子这是要让学子们饿着肚子读圣贤书吗?”
“如此行径,与那市井无赖何异?与那暴秦何异?”
孔颖达说到激动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陛下若还念及太上皇建馆之初衷,就请给读书人留一条活路吧!”
说完,孔颖达长揖不起。
大殿里一片死寂。
只有孔颖达那沉重的呼吸声。
这是绝杀。拿太上皇压人,拿文脉压人,把叶长安架在火上烤。
李世民的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指节发白。
他看向叶长安。
“长安。”
“臣在。”
叶长安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什么惊慌,反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
“孔祭酒的话,你听见了?”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听见了。”
叶长安点了点头。他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封皮有点旧,还沾着点油渍。
“既然孔大人提到了吃,那咱们就先聊聊这个吃。”
叶长安转身,面向孔颖达。他没行礼,甚至没拿正眼看郭怀仁。
“孔大人。”
叶长安翻开账册,手指在其中一页上点了点。
“您刚才说,我削减学子伙食,是不给活路?”
孔颖达直起腰,一脸的正气。
“难道不是吗?那牛肉本就是给学子们补身子的,世子一来就要砍掉,这难道不是苛待?”
“补身子。”
叶长安笑了。
他把账册举高了一些,让周围的大臣都能看清。
“根据弘文馆去年的账目,馆内三百学子,加上教习、杂役,每日消耗精牛肉一千五百斤,羊腿三百只,活鸡五百只。”
叶长安往前走了一步。
“孔大人,这账没错吧?”
孔颖达愣了一下。
这数是他签的字,自然没错。
“正是。”孔颖达硬着头皮说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怎么了?”
“多吃点?”
叶长安啪的一声合上账册。
声音清脆。
“我在蓝田县养过猪。”
叶长安伸出一根手指。
“一头两百斤的出栏大猪,一天也就吃十斤糠。”
“我在神武军大营待过。”
叶长安伸出第二根手指。
“一个全副武装、每天操练四个时辰的壮汉,一顿饭顶多吃二斤饼,半斤肉。”
叶长安走到孔颖达面前。
两人距离不到一尺。
少年的眼神里全是讥讽。
“孔大人。”
“您这弘文馆里的学子,是长了两个胃,还是正在坐月子?”
“一人一天五斤纯肉,还得配上一只羊腿。”
“就算是那草原上的狼,也没这么个吃法吧?”
大殿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不少大臣开始窃窃私语。
刚才光顾着跟着喊冤了,现在听叶长安这么一算。
这数确实不对劲。谁家读书人一天能塞进去五斤牛肉?撑死都够两回了。
孔颖达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这是为了强身健体!君子六艺……”
“六艺个屁。”
叶长安直接爆了粗口。
他打断了孔颖达的话。
“强身健体?”
“行啊。”
叶长安转身看向李世民。
“陛下,既然孔大人说他们身体好,那正好。”
“臣昨晚让人去西市买了点新鲜牛肉,特意让人送去了弘文馆,算是臣给学子们赔罪。”
“只不过这牛肉里,臣让人加了点通肠胃的巴豆。”
叶长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瘆人。
“既然身体那么壮,连五斤生肉都消化得了,吃点巴豆应该没事吧?”
孔颖达的眼皮猛地一跳。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昨晚?西市的牛肉?
今早他出门的时候,似乎听到弘文馆那边没什么动静,连读书声都没有……
“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
一个禁军校尉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陛下!”
“弘文馆……弘文馆出事了!”
李世民坐直了身子,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何事惊慌?”
那校尉咽了口唾沫,脸色古怪。
“今早……今早弘文馆的三百学子,原本聚集在馆门口,说是要来宫门请愿。”
“结果……”
“结果怎么了?”萧瑀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果刚走出没两步,全……全拉在裤裆里了。”
校尉低着头,肩膀耸动,似乎在憋笑。
“三百号人,倒了一地,全是腿软站不起来的。”
“太医署的人去了,说是……说是虚火太旺,昨晚又吃了太多大补的肉,这一泻千里,把元气都泻没了。”
大殿里瞬间炸了锅。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御史们,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像是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叶长安站在大殿中央。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孔颖达。
“孔大人。”
“您刚才说,这是在读书。”
叶长安把那本账册在手里拍得啪啪响。
“我看您这哪是读书。”
“您这是拿着朝廷的钱,在给朝廷养老虎。”
“只可惜。”
叶长安把账册往孔颖达脚边一扔。
“这老虎胃口太好,把脑子都吃坏了。”
孔颖达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叶长安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重新从怀里掏出一本更薄的册子。
那是昨晚连夜整理出来的文房损耗账。
“肉的事儿,咱们算是说明白了。”
叶长安翻开第一页。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意。
“接下来。”
“咱们就算算这笔墨纸砚的账。”
“一天磨掉三千块墨锭。”
叶长安抬头,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