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那句“垒一座打狗城”的话，像块大石头砸进死水潭，溅起好大一片茫然的水花。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的绝望还没完全褪去，又掺进了浓浓的怀疑和一丝“校尉是不是真疯了”的担忧。用泥巴垒城？挡骑兵？这听着比村口老光棍说要娶公主还不靠谱。
二牛张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头、头儿……这、这烂泥巴，和尿泥差不多，咋、咋垒城啊？一脚不就踩塌了？”
黑伯更是直接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泥，在粗糙的手掌里用力捏了捏，又嫌弃地甩掉，黑着脸道：“胡闹！这泥巴黏是黏，可没筋骨！太阳一晒就裂，水一泡就软！垒墙？垒鸡窝都嫌不结实！”
连百里秀都微微蹙起了秀眉，看着秦战，轻声道：“校尉，此地无险可依，若营垒不坚，一旦被骑兵冲破……”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秦战却像是没听到这些质疑。他眼睛里的光不但没熄灭，反而越来越亮。他几步走到堆放辎重的大车旁，用力拍了拍厚重的车板，又指了指河滩上那些灰黑色的石头，最后目光落回那片泥泞地。
“光用泥巴当然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咱们有车！有石头！还有咱们带来的‘秦泥’原料！”
他猛地转身，面对众人，开始连比划带说，语速快得像爆豆：
“看清楚这地形没有？咱们背靠着河，蛮子没法从屁股后面摸过来！这两边的河岸，就是天然的城墙拐角！咱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河滩和泥地交界的地方，用这些车仗围起来，围成一个……嗯，半个圆圈！口子对着陆地这边！”
他用手臂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
“车仗不够？没关系！用车仗当骨架！车和车之间的空当，用石头垒，用树枝填！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他指向泥地，“用这黑石滩的烂泥，混合咱们带来的石灰、草木灰，还有砂石，调出最黏糊的‘加强版秦泥’，给老子把这车阵、石堆的外面，厚厚地糊上一层！里外都糊！糊得严严实实！”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拔地而起的怪异城池：“这泥墙，当然比不上咸阳的城墙厚实！但它够黏，够韧！它不需要永远立着，只需要立五天！蛮子的马刀砍上去，陷进去拔不出来！他们的箭射上去，多半也得栽进泥里！想爬？滑不溜丢，让他们爬！等他们费劲巴拉爬上来，老子的弩箭正好给他们开膛破肚！”
人群里开始有了些骚动，一些老兵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点光亮。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歪理？
黑伯皱着眉头，又抓起一把泥，混合了点旁边带来的石灰粉，在手里搓揉着，感受着那逐渐变得硬实些的触感，迟疑道：“这……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或许……或许能顶点用？”
“不是或许，是肯定有用！” 秦战斩钉截铁，“咱们没时间挖深沟立高墙，那就用这烂泥，给他娘的蛮子骑兵造一个沼泽地！一个让他们冲不起来，跑不顺当，挤作一团的烂泥潭！”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都听明白了没有？咱们不是来等死的！咱们是来给那群野狗修坟的！这‘打狗城’，就是他们的坟头！”
“现在！都他妈给老子动起来！”
“二牛！带你的人，把所有辎重车给老子推到指定位置，围成半圆！固定死！对，就用那些大石头砸实车轮！”
“黑伯！带你手艺好的，负责调泥！就按咱们之前弄‘秦泥’的方子，加倍！加料！怎么黏糊怎么来！怎么硬实怎么搞！”
“其余所有人！搬石头！砍树枝！填坑！加固车阵！”
“快！快！快！”
秦战的怒吼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上。求生的本能，加上长期以来对秦战形成的信任，让这五百人瞬间像上了发条的傀儡，疯狂地动了起来。
绝望暂时被抛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近乎野蛮的行动力。
“嘿——呦！”
“一、二、推！”
……
沉重的辎重车在号子声中被艰难地推动，车轮在碎石滩上碾出深深的痕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士兵们喊着号子，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灰黑色的石子上，瞬间蒸发。
二牛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扛着一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哐当”一声扔到一辆大车旁，溅起一片碎石渣。他抹了把汗，看着初具雏形的、歪歪扭扭的半圆车阵，咧了咧嘴：“他娘的，这‘城’长得可真丑，跟被狗啃过的炊饼似的。”
另一边，黑伯带着几十个工匠和手脚麻利的士兵，已经开始了“和泥”大业。几口临时找来的大锅和挖出的土坑里，倒入了河滩的湿泥、带来的石灰粉、细细筛过的河沙，还有捣碎的干草茎。
“水！加水！”
“石灰！再倒一袋！”
“搅！用力搅！匀实了！”
工匠们用木棍、铁锹奋力搅拌着，黏稠的泥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灰黑色的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成了泥猴儿。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刺鼻的气味和河泥的腥气。
黑伯亲自上手，抓起一把调和好的泥浆，在手里用力捏着，感受着那比单纯河泥坚实了数倍的质感，又看着泥浆在初步凝固后不那么容易碎裂的样子，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校尉这脑子……咋长的？” 一个年轻工匠一边奋力搅泥，一边低声嘀咕，“这烂泥巴，经他这么一弄，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百里秀也没闲着，她指挥着几个识字的辅兵，快速清点着带来的箭矢、弩机、火油等作战物资，并将其分配到车阵内初步规划好的不同区域。她的冷静和条理，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有些混乱的场面逐渐变得有序。
荆云则如同幽灵，在忙碌的人群外围无声地游弋，他的目光更多是投向远方空旷的地平线，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秦战更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钻。一会儿帮着推车，固定车阵；一会儿跳到泥坑里，检查泥浆的配比和黏度；一会儿又爬上初步成型的、仅有半人高的“泥墙”，眺望地形，思考着弩箭的射界和防御的薄弱点。
“这里！这里凹进去一块！多糊点泥！对，加石头填实！”
“那边！给老子留出射箭的垛口！不用大，能伸出弩机就行！”
“快！抓紧时间！蛮子不知道啥时候就冒出来了！”
他的吼声在河滩上回荡，催促着每一个人。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初春的晚风带着寒意，吹在满是汗水和泥浆的身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一座怪异的“城池”，就在这片绝望之地上，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起来。
它依托背后的河流和两侧河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向陆地的半圆形。外围是用数十辆辎重车和无数石块、树枝垒砌成的粗糙墙体，不高，甚至有些地方还歪歪扭扭。但此刻，这粗糙的墙体正在被厚厚的、灰黑色的“加强版秦泥”覆盖、填充、抹平。
士兵们用手，用木片，甚至用抢来的蛮族头盔，奋力地将黏稠冰凉的泥巴糊在墙体外侧。泥巴糊上去，很快就开始变硬，颜色也从深灰慢慢变浅。
整个“打狗城”就像一头趴伏在河滩上的、正在泥潭里打滚的巨兽，浑身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看上去丑陋、肮脏，却带着一种原始而顽强的生命力。
当最后一点天光被地平线吞噬，士兵们点燃了篝火，继续挑灯夜战。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疲惫不堪、沾满泥污，却眼神专注的脸庞。
空气中，汗臭味、泥腥味、石灰的刺鼻味、还有篝火的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战场和生存的独特气息。
秦战站在“城墙”上，看着这座在一天之内拔地而起的、简陋到可笑的“城池”，看着城墙下那些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却还在咬牙坚持的士兵，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玩意儿挡不住真正精锐的攻城器械，也经不起长期围困。
但它，或许真的能在这五天里，给那些呼啸而来的蛮族骑兵，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漆黑的、仿佛孕育着无数凶兽的夜空，低声自语，又像是在问这片沉默的土地：
“来吧……让老子看看，是你们的马刀快，还是老子的泥巴……更黏牙。”
远处，似乎有隐隐的雷声滚过天际。
（第一百零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