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也更……张扬。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阳光明亮却没什么温度，风依旧干冷。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护卫着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透着股生人勿近气息的黑色马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径直驶到了栎阳营地那简陋的木制大门前。没有提前通报，没有客套的仪仗，就这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突兀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骑兵们清一色的玄甲，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身上散发着久经沙场的煞气和一种属于王宫禁卫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冷漠。他们勒住战马，呈扇形散开，无声地将马车护在中央，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感，与栎阳营地内那种充满烟火气和生命力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营地门口负责守卫的士兵，是二牛手下的人，也算是见过血的老兵了，但在这股无声的压力面前，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一下。
马车车帘掀开，一名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内侍官服的中年人，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他身形微胖，面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纪，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灵活，看人时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子里的锐光。他手里捏着一块素白的丝帕，时不时轻轻掩一下口鼻，似乎对空气中弥漫的灰尘和烟火气极为不适。
此人便是秦王特使，中车府令赵高。一个在史册中留下浓重笔墨的名字，此刻还只是秦王身边一个颇为得用的近侍，但其精明与城府，已初露端倪。
秦战早已得到通报，带着百里秀、黑伯等几人迎了出来。他依旧是那身旧军服，步伐沉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的礼节性笑容。
“栎阳工师秦战，恭迎特使。”秦战拱手行礼，声音平稳。
赵高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早已越过秦战，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视着整个营地。他的视线在那些忙碌的工匠、奔跑的流民孩子、以及远处高耸的炉灶和初具规模的屋舍上掠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评估意味。
“秦工师不必多礼。”赵高的声音不高，带着内侍特有的那种略显尖细的腔调，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咱家奉王命而来，意在看看你这栎阳的‘新气象’。尤其是王上特意提及的……‘格物堂’。” 他最后三个字咬得稍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特使远来辛苦，请先至营中歇息……”秦战侧身相请。
“不必了。”赵高轻轻一摆手，用丝帕再次拂了拂面前并不存在的灰尘，直接打断了秦战的话，“王命在身，不敢耽搁。咱家这就想去那‘格物堂’瞧瞧，看看是何等样的学问，竟能在朝堂之上，惹出那般大的风波。”
他的话语看似平和，实则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下马威”来得直接而凌厉。
秦战心中明了，也不坚持，点头道：“既然如此，特使请随我来。”
一行人穿过营地。工坊区的工匠们虽然依旧在忙碌，但气氛明显凝滞了许多，敲打声都不自觉地轻了些。不少人都偷偷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被严密护卫着的“京里来的大官”，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赵高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偶尔目光在某件新奇的工具或某个工匠异常熟练的动作上停留一瞬。
格物堂的草棚就在前方。尚未走近，便能听到里面传来周童生那略显干涩的讲课声，似乎正在讲解着什么。
赵高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草棚门口。护卫他的两名玄甲锐士抢先一步，无声地分立门口两侧，手按剑柄，眼神冷冽地扫视着棚内。
草棚内，光线斑驳。周童生正站在黑板前，指着上面画着的云、雨、闪电的简易图示，费力地讲解着。下面的学生，有老有少，有工匠有流民，大多听得懵懂，但眼神里却有着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被唤起的求知光芒。狗子坐在前排，正拿着炭笔，在一小块木板上认真地描画着云雨的图形。
周童生正讲到：“……故而，这雨雪霜露，并非天神喜怒，实乃天地间水汽升降、遇冷凝华所致……”
就在这时，赵高一步踏入了草棚。
他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棚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周童生的话头硬生生卡住，看着这位突然闯入、气度逼人的不速之客，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手里的教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学生们更是吓得够呛。那些流民孩子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往后躲闪，几个胆小的妇人几乎要把头埋到膝盖里。连二牛安排来“听课”的几个兵痞，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不敢与之对视。整个草棚，瞬间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所笼罩。
赵高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简陋的棚壁，粗糙的板凳，最后落在了那块画着云雨图示的黑板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弧度。
周童生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发颤：“不……不知贵驾莅临，有失远迎……”
赵高没有理会他，而是踱步到黑板前，伸出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黑板上的雨滴图示，又点了点旁边的闪电符号。
他转过身，面向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清晰地传遍草棚每一个角落：
“荒谬！”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
“天道玄奥，阴阳莫测，雷霆雨雪，皆有神司！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的？！”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刮过周童生惨白的脸，刮过台下那些惊恐茫然的面孔。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此亵渎天地，妄议鬼神？！嗯？”
最后那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质问。
草棚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恐惧的心跳声在无声地回荡。周童生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在那双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从草棚门口走了进来。
是秦战。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走到赵高身边，目光扫过惊恐的众人，最后落在赵高那张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锋芒的脸上。
“特使大人，”秦战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并未发生，“周先生方才所言，并非亵渎天地，亦非妄议鬼神。只是试图用一种更贴近实际的方式，向学生们解释这雨雪形成的‘现象’，以便他们日后观天时，察农事，能多一分准备，少一分茫然。此乃‘格物’之本意，探究万物表象之下，可能存在的、可供理解的规律。”
他没有直接反驳赵高关于“神司”的论断，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格物”的实用目的，将一场可能爆发的意识形态冲突，暂时拉回到了“认知”和“应用”的层面。
赵高那双灵活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工师。他没想到，在自己如此直接的威压之下，对方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并且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却又绵里藏针的解释。
“哦？”赵高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敲打着那块粗糙的黑板表面，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规律？秦工师的意思是，这天地运行，并非神意，而是……有‘规律’可循的？”
他的问题，更加刁钻，也更加危险。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百里秀站在棚外，指尖的玉珏已被握得温热。黑伯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荆云的身影在门口的阴影里，仿佛凝固。
秦战迎着赵高那探究的、带着审视与压力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棚外，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草叶，粘在了草棚的芦苇席壁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