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的总攻，在一个天色晦暗、朔风卷着雪沫的黎明骤然爆发。没有预兆，没有试探，仿佛积郁已久的火山，将所有的死亡和怒火在一瞬间倾泻向长安这座孤岛。
首先撕裂寂静的是天空。并非自然的雷鸣，而是数以千计的石弹被巨大的抛石机掷出，划破铅灰色天幕时发出的沉闷呼啸。它们如同陨石雨般砸落在长安的城墙、城楼和靠近城墙的坊市里。夯土的城墙在剧烈颤抖，每一次命中都引发沉闷的巨响和大量碎屑的崩塌。一座望楼被直接击中，木料断裂的惨叫、砖石坠落和守军濒死的哀嚎混杂在一起，瞬间被更大的轰鸣吞没。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刺耳的锐响。数以万计的箭矢，如同狂暴的飞蝗，组成一片死亡的乌云，几乎遮蔽了本就黯淡的天光，朝着城头覆盖而下。它们钉在垛口上、盾牌上、以及来不及躲避的守军身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咄咄声和沉闷的入肉声。
“隐蔽——！”窦冲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几乎微不可闻，但他挥舞的手臂和以身作则紧贴墙垛的动作就是最好的命令。训练了数日的守军，此刻展现出效果，绝大多数人死死蜷缩在掩体之后，听着头顶箭矢凿击和石弹掠过的恐怖声响，脸色苍白，但握兵器的手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苻坚站在未央宫高台，这里视野开阔，也意味着更加危险。影狼手持一面巨盾，死死护在他身前，流矢和飞石不时撞击在盾面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苻坚推开盾牌边缘，冰冷的视线扫过整个战场。他的心跳得飞快，但思维却异常冰冷清晰。
覆盖性远程打击，压制和削弱守军，为步兵攻城创造条线…很标准的流程，但规模…太大了。慕容冲这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吗？ 他快速估算着石弹的落点和频率，判断主要攻击方向。“传令窦冲，东城、东南角是重点！让毛当把预备的‘夜叉擂’和火油优先调过去！”
命令被吼叫着传达下去。
远程打击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仿佛没有尽头。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女墙被削平，城楼起火，靠近城墙的民坊更是化作一片废墟火海，哭喊声被巨大的战争噪音淹没。
然后，西燕军阵中响起了低沉而震撼人心的牛角号声。覆盖性射击骤然减弱。
“来了！敌军上来了！”了望哨声嘶力竭地尖叫。
如同黑色的潮水，无数西燕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沉重的攻城槌、顶着简陋的木盾，发出野性的嚎叫，漫山遍野地涌向城墙！他们的数量多到令人绝望，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向他们移动。
“弓弩手！起身！自由射击！”窦冲一跃而起，声如炸雷。
幸存下来的秦军弓弩手猛地探身，朝着下方汹涌而来的人潮倾泻箭雨。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前冲。
“礌石！滚木！放！”
巨大的石块和粗壮的梁木被推下城墙，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入密集的敌群，所到之处，筋断骨折，血肉横飞，犁出一道道恐怖的空白，但转瞬又被后面涌上的人填满。
“金汁！火油！浇下去！”
烧得滚烫的粪汁和粘稠的火油从天而降，城墙下顿时化作人间炼狱。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冲天而起，被浇中者皮开肉绽，浑身起火，疯狂地翻滚扑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气味。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的阶段。无数的云梯搭上了城墙，西燕士兵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军则用长矛向下捅刺，用刀斧砍断梯首，用一切能找到的重物往下砸。
“夜叉擂！放东南角！”窦冲 remembering 陛下的新玩意。
巨大的、钉满逆须铁钉的沉重滚木被绞盘放下，沿着城墙表面轰然碾压而下，所到之处，云梯被轻易摧毁，攀爬的士兵如同被碾碎的虫豸，发出绝望的惨叫被扫落城下。
这可怕的武器暂时遏制了东南角的危机。但其他地段，压力丝毫未减。已经有悍勇的西燕士兵成功跃上城头，与守军展开了血腥的肉搏。城垛口成了死亡的拉锯点，双方士兵用最野蛮的方式互相砍杀、推搡、撕咬，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城下。
苻坚在高台上看得分明。他的命令通过旗号和死士传令兵，不断发出：
“告诉窦冲，右翼第三段薄弱，调一队甲士上去！”
“火油集中攻击攻城槌！不能让它靠近城门！”
“让太子组织的民夫队，立刻上城运送箭矢，抢运伤员！快！”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每一个指令都力求精准。但他的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消耗战…这就是纯粹的消耗战。慕容冲在用人数堆…他在试探，也在磨。
突然，一阵异常的喧哗从南城方向传来！一股规模不小的西燕精锐，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在相对薄弱的南城一段炸塌了一处早已被石弹轰击得松动的墙体，打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
“南城破了！南城破了！”恐怖的惊呼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
大批西燕士兵发出狂喜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缺口汹涌而入！
长安城，危在旦夕！
高台上，所有人脸色煞白。影狼猛地看向苻坚。
苻坚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极度的危机反而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后的极度清醒。历史上…似乎没有这么快破城？是蝴蝶效应？还是…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吼道：“影狼！带你所有的人，跟朕走！窦冲！这里交给你，给朕守住！苻宏！组织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太学生、胥吏、甚至囚徒，拿起武器，跟朕去堵缺口！”
他没有选择坐镇中枢，而是选择了最危险、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亲自带队反冲锋！他深知，此刻一旦缺口扩大，恐慌将彻底摧毁守军意志！
“陛下！不可！”影狼和周围侍卫大惊。
“闭嘴！这是命令！”苻坚眼神狰狞，第一个冲向台阶，“不想朕死，就杀光所有冲进来的敌人！”
他的行动本身就是最强的动员令。影狼及数十名最精锐的影卫如同黑色的旋风，紧随其后。消息传到下面，太子苻宏愣了一下，随即拔出佩剑，对周围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文吏和学生吼道：“是男儿的，随陛下杀贼！保卫家园！”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孤勇。一群从未经历过战阵的书生和胥吏，拿着仓促发下的兵器，乱哄哄却又带着一种悲壮，跟着冲向南城。
缺口处，已是人间地狱。涌入的西燕士兵疯狂砍杀着试图阻挡的零散守军，并向两侧扩张，企图彻底撕开防线。秦军士兵死战不退，但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苻坚到了！
“大秦皇帝在此！逆贼受死！”他并非以武勇着称，但此刻帝王亲临战阵的冲击力无以伦比。他挥剑格开一支刺来的长矛，身边影狼和影卫立刻如同杀戮机器般切入敌群，刀光闪烁，瞬间清空了一小片区域。
“陛下万岁！”陷入苦战的守军看到那身显眼的龙纹盔甲（他出发时换上了），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士气，疯狂反扑。
苻宏带领的“乌合之众”也到了，他们虽然混乱，但人数不少，填塞了街道，用长矛乱捅，用砖石投掷，硬生生用血肉和混乱挡住了敌军进一步涌入的势头。
缺口处的战斗变成了最残酷的绞肉战。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泡，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苻坚被影狼和侍卫死死护在中间，他依旧在不断下令：“组织长枪阵，堵住缺口！不要乱冲！弓箭手上两侧屋顶，覆盖射击城外后续敌军！”
他的现代军事知识在这种近距离混战中能起的作用有限，更多的是依靠符坚身体的战斗本能和影卫的超强保护。但他冷静的指令和屹立不倒的身影，成了稳住阵线的核心。
窦冲在城头得知陛下亲自去堵缺口，惊怒交加，攻势更加疯狂，甚至亲自带队发起了一次反冲锋，将一段城墙上的敌军全部赶了下去，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缺口的压力。
惨烈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涌入的西燕军发现无法迅速扩大战果，而秦军的抵抗越来越顽强，甚至皇帝都亲自上阵，他们的锐气开始消退。加上城外后续部队被两侧屋顶的箭矢和城头守军阻击，无法有效支援。
终于，在一阵急促的鸣金声中，残余的涌入西燕军开始慌乱地向后退却，试图从缺口逃出去，却成了守军的活靶子。
“杀！一个不留！”窦冲从城头咆哮。
缺口处的守军发出复仇的怒吼，奋力追杀。
当最后一个西燕士兵被乱矛捅死在缺口处时，整个南城区域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尸骸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民夫和幸存者开始麻木地搬运尸体，用砖石木料临时堵塞缺口。
苻坚拄着剑，剧烈喘息着，龙纹盔甲上沾满了血污和碎肉，有敌人的，也有溅射上来的。他看着眼前这片修罗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人命…真的就像杵臼下的谷物…
太子苻宏跑过来，脸上血污和泪水混在一起：“父皇！您没事吧！”
“朕没事。”苻坚声音沙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他抬起头，看向城外。西燕军的第一次总攻，被打退了。但他们只是暂时退下去舔舐伤口，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清点伤亡，加固城防，尤其是缺口处。救治伤员。”苻坚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告诉所有人，我们顶住了！慕容冲没什么可怕的！”
他在士兵们劫后余生、带着敬畏的目光中，缓缓走向未央宫。背影依旧挺拔，但每一步都仿佛沉重了千钧。
回到军议堂，最新的伤亡数字报了上来：守军战死、重伤超过三千人，民夫伤亡逾千。而敌军的损失，数倍于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样的交换比，对于守方来说，依然是无法承受的。
苻坚看着那冰冷的数字，久久无言。他知道，慕容冲的试探结束了。下一次再来，将是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的进攻。
长安，还能承受几次这样的“胜利”？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它们试图掩盖城下的血迹和焦土，却只是徒劳。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便只能不死不休。
“影狼。”
“属下在。”
“派去北地的人…有消息了吗？”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姚苌的态度，将可能直接决定这场守城战的最终结局。
影狼沉默地摇了摇头。
苻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空气。
夜，还很长。而黎明，似乎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