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唤哈维尔入内,只将目光移向案上摊开的军报残页——墨迹被火燎去大半,唯余“七三九”三字尚可辨认。**他不动,我亦不语。片刻后,脚步声自侧营传来,沉重而有序,是翁斯坦的铠甲与石砖相击之声。
他入帐时未行礼,只将一卷皮纸置于案角。那纸上画着北谷地形,三处暗道入口以红点标出,皆指向废弃工造司旧址。他指着东侧哨塔废墟道:“昨夜熄火后,敌营有异动。”他的声音低而稳,如铁锤落砧,“两支巡哨在无令情况下交战,一人临死前喊出‘影动则杀’。”
我抬眼。哈维尔仍立于帐口,身影未动,但肩甲微倾,显是已听见关键处。
“他们信了。”翁斯坦续道,“火熄即行,是影蛇旧令。我们熄火,他们以为是出击信号,自相残杀。”
我指尖轻叩案沿。此令本为潜行作战所设——火熄,代表掩护消失,行动开始;影动,则是杀机显现的瞬间。如今却被反用作乱敌之策。我未赞许,亦未质疑,只问:“信使可入?”
“已混入。”翁斯坦从怀中取出一块布条,焦边,上有潦草字迹,“这是他临行前留下的暗记——‘大军将至,三日为期’。我们放出风声,说你亲率铁骑压境,补给车队已过南隘。”
我默然。此言虚实参半。神国确有后备军,但远在五百里外,非三日可达。然叛军不知。他们久困孤地,耳目闭塞,最易为流言所慑。尤其当这流言与旧令交织,便如毒入血脉,无声蔓延。
哈维尔终于开口:“火熄可伪,影动难造。若敌中尚有真影蛇,必能识破。”
“正因如此,才需再加一重压。”翁斯坦摊开另一张图,是敌营布防简录,“我命鼓手于子时起,每夜击鼓九响,节奏如旧——三短、三长、三短,正是‘七三九’编号的节拍。”
我目光微凝。此号原为密令代称,如今竟成战鼓节奏。若敌中有知情人,必会联想至影蛇指挥体系。是召唤?是警示?抑或是……篡权的信号?
“他们会疑心内部有人私通神国。”我缓缓道,“或以为旧主归来。”
“正是。”翁斯坦颔首,“疑则生乱。一人持令,百人不服。只要他们开始争权,便无暇外御。”
帐内一时寂静。火盆中炭块崩裂,发出轻响。我未看火,只将那残页翻过,露出背面一道刻痕——蛇首朝下,环纹绕颈,与通风口所见标记一致。此纹非新刻,乃多年沿用之印。它不属于叛军,也不属于边陲贵族。它是影蛇的烙印,是死而不灭的信标。
“准。”我终于道,“依计行事。但有一令:不得捕杀传递假令者。若有人逃出,任其南去。”
翁斯坦微怔:“你是要放风?”
“风若不走,何来乱云?”我抬手,指尖掠过王冠边缘的初火结晶,“让他们知道,神国已动。让他们猜,是谁在动。”
二人退下后,我独坐帐中。半炷香后,哈维尔去而复返,手中无物,只低声报:“俘虏昨夜又语‘七三九未解’,重复七次。另有一人,在昏睡中伸手作握令状,唇动如传令。”
我未惊。密令未解,则编制未终。影蛇之魂,仍在暗处搏动。
次日子时,前线传来回报:火把依令熄灭,伪装信使成功混入敌营。约一刻钟后,敌哨塔出现骚动,两队巡兵在交接时突起冲突,长刃相向。其中一人高呼“火已熄,当行!”另一人则怒喝“无影动,不得杀!”厮杀持续不足三分钟,便被首领亲卫镇压。然死三人,伤五人,东侧防线出现空缺。
第三日清晨,翁斯坦带回更确切的消息:敌营内部已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南撤,称“守炉者未召,不可久留”;另一派则坚称“火熄即令,当夜袭破敌”。首领试图压制,但其亲信中有人私查鼓声节奏,竟在帐中翻找旧令册。
“他们开始怀疑首领是否仍受正统授权。”翁斯坦说着,递上一物——是块烧焦的木片,上刻半道蛇形纹,下方有划痕,似曾写有名字,已被刮去。
我将其置于灯下细看。刮痕方向由右至左,非匆忙所为,而是刻意抹除。此人不愿留名,却仍留下标记。是恐惧?还是……忠诚?
当夜,我下令执行第三阶段。
哈维尔亲赴前线,命人将五具叛军尸体拖至两军交界荒地,按特定方位摆放——首尾相接,形成眼状符号。此形非随意为之,乃是影蛇训练场中“终局试炼”的标志:唯有通过全部暗杀考核者,方可目睹此图。它象征着终结,也象征着觉醒。
次日黎明,敌营哨塔倒塌,守卫失踪。不久,南谷隘口截获一名逃兵。其怀中藏有半片焦纸,上书三行字:“守炉者未召,不得南行。火熄非令,伪也。若鼓再鸣,杀执令者。”
我将纸片平铺于案,与那枚炭笔并列。
笔身粗糙,与叛军所用无异。但它曾出现在交易册旁,出现在俘虏梦呓中,出现在地图边缘的无意识涂画里。它不是工具,是媒介。是谁在用它传递信息?是谁在借它唤醒沉睡的秩序?
我未下令追查逃兵口供。反而命人将其释放,仅取走其腰间一枚旧制铜扣——那是边防军十年前的配饰,早已停用。
三日后,北谷传来急报:敌营爆发内讧。首领被副将当众质问“是否仍持七三九令”,争执中副将拔刃,首领格挡不及,右臂中剑。混乱中,鼓声再起,三短三长三短,清晰可闻。数十名士兵突然转向副将,齐声高呼“伪令者死”,将其扑倒在地。
翁斯坦在战报末尾写道:“敌已自乱,指挥体系濒临瓦解。建议趁势夜袭,一举歼之。”
我提笔,在“夜袭”二字上轻轻画了一道横线。
不。尚未到时机。
当他们连为何而战都已遗忘,便是真正的溃败之时。
我将战报折好,放入密匣。匣底压着那枚铜扣,冰冷而沉默。
帐外,月光斜照,映在刀架上的长枪尖端,凝成一点寒光。
哈维尔立于营门,手按盾牌。他未入帐,只将一封密信递予守卫。信封无字,但火漆印痕清晰——是蛇首朝下,环纹绕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