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王平安脸上登时一喜。
虽战前军令早已言明,杀流寇并无杀敌银可领,但若能借此升任队甲,每月那三两五钱的月饷可是真香。
那中军官翻到记录册下一页,目光扫过,嘴角忽地牵起一丝哂笑:“可据你们旗队战后上报的镇抚宪官回忆,言你曾有‘多次东张西望,神色游移,似有临阵脱逃之意’,可有此事?”
王平安心头一紧,急忙梗起脖子拔高了声音辩解道:“大人明鉴!小人那是在观察敌阵动向!四下搜寻流贼可能突破的缝隙,好及时扑上去堵住那最凶险的豁口啊!”
话音未落,旁边负责笔录的书手忽然抬起头来,插话道:“你这斩获数目,本就大有水分。我亲眼所见,你多半是紧随着同伍的刀盾手赵大通。往往是对方奋力格挡劈伤一人,你便瞅准时机从他身后猛蹿出去补上致命一刀。若真论实打实靠你自家火铳射杀、砍死的敌人,绝超不过你所报数目的两成!”
人证当前,王平安的气势顿时如戳破的皮球般泄了下去,脸上阵红阵白。
他仍不死心,兀自强辩:“可……可好几回,赵大通被数贼围攻,若非我在一旁拼死策应、牵制贼人,他孤身一人,铁定是招架不住的!”
中军官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未接话。
他埋下头,在册页上又疾书了几笔,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带丝毫温度:“虚报战功,按军律当记大过处分。加之你个人战技评级仅为乙等,综合评判……需即日驱出军营……”
“啊?!”
王平安如遭雷击,差点从那张硬木条凳上滑跌下来。他万万没料到,自己一时贪念,想吹嘘几分功劳,竟会招来如此重罚!
此时他才猛地记起,当初死记硬背的军规条例里,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虚报斩获者,乱棍逐出!”
他原以为战场混乱,自己究竟砍翻几个,还不是由他一张嘴说了算?这才起了蒙混过关的侥幸心思。
心头涌上巨大的恐慌,王平安慌忙拱手作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大人!大人开恩啊!求大人高抬贵手!小人在重庆家中尚有年迈老母需奉养,底下还有妻儿嗷嗷待哺,全家生计全指着小人这点饷银……”
他声泪俱下,几乎要当场跪下。
那中军官见状,眉头微蹙,沉吟起来。
这中军官并非王平安直属旗队的中军官,原中军官已在大宁之战中阵亡。他也是因识字多、通文墨,才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尚未铁石心肠。
他侧过身,与身旁的书手低声耳语了几句。王平安伸长脖子,但听不清他们在商议什么,只觉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是真的不想再回重庆城,去干那些拉车、沿街叫卖早点的苦力活计了。这川东游击营,虽说刀头舔血,可月饷也是真高,每日还能吃上饱饭,时不时甚至能沾点荤腥,比在城里打散工强了不知多少倍。
中军官与书手商议完毕,转回头,神色稍缓,对王平安道:“按军律,你这种情况本该清退。但我查你档案,得知你虽个人武艺欠佳,但在伍内曾多次帮助同伍刀盾手识字认文。
档案里又记载你擅长赶车,通晓马匹习性……念在此处,本官可破例网开一面。你可愿申请转入后勤辎重队效力?”
“后勤辎重队?”
王平安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让……让小人去赶骡马,拉大车?”
中军官摇头,“不是让你去做辅兵苦力,而是为辎重小队的小队长,直属司级后勤官管辖。”
“这……”王平安心头五味杂陈,犹豫片刻,终究是生计压过了面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敢问大人,这辎重小队长的月饷……是多少银子?”
这辎重队是营中新设,中军官一时也记不清细则,闻言便低头翻查起手边的册簿。片刻后抬头道:“月饷一两二钱。”
王平安下意识地“吧唧”了一下嘴,心头一阵绞痛。
这一通折腾下来,收入直接腰斩,还得重操赶车的老本行……可转念一想,这一两二钱银子,比起在重庆城里累死累活挣的那点散碎铜板,还是强太多了。
中军官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转调文书推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两条路:一是即刻离营,或去辎重队报到。若选后者,便在此处画押。”
“去!小人去!”
王平安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生怕对方反悔。他接过文书,装模作样地展开细看。其实里面好些字他并不认识,但他仍面不改色,目光凝重地一行行扫过,不时还微微颔首,仿佛在品评其中文采。
中军官瞧着他这副样子,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王平安察言观色,不敢再装腔作势。接过对方蘸好墨的毛笔,屏息凝神,在文书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虽算不上漂亮,但也横平竖直,清晰可辨,绝非鬼画符。
中军官瞥了一眼那签名,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赞许:“军中士卒,十之八九写自家名姓都难看得很,刚入营的更是是画个叉、涂个圈便算数了。你倒是不错,这名字写得还算周正。”
听得长官夸奖,王平安心头一喜,正想再自夸几句“幼时也曾进过几天蒙学”之类的话。
但那书手显然没把一个小兵的转调记录当回事,脸上写满了“快点结束”的不耐烦。他不待墨迹完全干透,便草草将文书一收,随即扬声道:“下一个!”
王平安只得讪讪地住了口,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默默起身,脱离了等待记录的队伍,打算先回营房找伍长报备一声,再收拾行囊准备挪窝。
这军中的作战记录,因为都是战场之上的集群冲杀,历来都是战后由中军官统一汇总,依据士兵的口述回忆,再结合同伍袍泽、旗队镇抚兵以及中书官等在场目击者的佐证,多方印证后方才落笔成文。
王平安虽曾背过相关条例,但毕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战后的“算账”,更是头一遭上阵杀敌。
初时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添油加醋,给自己脸上贴金,全然忘了军中规矩森严,岂容蒙混。
他揣着转调文书,心事重重地往回走。途经一片营区,他驻足眺望。只见营内人影穿梭,从重庆城请来的几位医师正忙得脚不沾地,穿梭于简易的营帐间,为伤员们清洗创口、更换药布。
留守营中的皆是些轻伤员。那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重伤袍泽,早已被发放抚恤,遣送归家了。眼下这几十号轻伤员再换一次药,便可告一段落。
听说这次休整到这个月底,大军便又要开拔,会同其他营头,进剿陕南一带流窜的贼寇了。
王平安看着那些缠着白布的伤兵,心头忽然一松。
不做那冲杀在前的战兵也好。虽说一个月少了八钱银子,可毕竟不用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搏命了。
如此一想,调入辎重后勤队的那点憋闷和不甘,顷刻间消散了大半。他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他先是找到自己的队甲,恭敬地汇报了转调事宜。接着又跑去中军部,领取了正式的转队文书。
待这一套流程跑完,已是午后。他最后回到营房,向伍长说明情况,便开始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家当。
同伍的赵大通独自一人坐在通铺的床沿上,望着墙角发愣。
这赵大通在大宁城下可是实打实地砍翻了二十多个流贼!伍长、中书官还有旗队的镇抚兵都为他作证,绝无虚言。
原本昨日就已定下要将他直接擢升为旗队队甲,连升迁文书都已层层签押,递了上去。
可谁曾想,昨晚中军部突然传来千总大人的钧令,说赵大通升迁之事暂缓,仍留原职待命。
缘由未明,但众人心中都跟明镜似的。
八成还是前几日秦起明千总与赵大通那次单独面谈出了岔子。千总大人定然是觉得这赵和尚勇则勇矣,却非统兵带队的好材料。
不过,斩获如此之巨,功劳总不能不认。
所以虽未升迁,但营里特批补齐了杀敌赏银,为他专门申请了一笔高达二十两的“杀敌银”。今日一早,这笔银子便已如数存入两江钱庄,赵大通随时可凭票支取。
两人自打投军便分在同伍,朝夕相处,感情颇浓。此番恶战更是并肩浴血,互为依仗。
此刻分别在即,赵大通眼巴巴地望着王平安忙碌的身影,眼神里透着不舍与茫然,空落落地呆坐着,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