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是前几日才抵达车厢峡的。
原本他并不会来此地,皆因湖广的“八贼”、“曹操”等流寇闹得凶,三边总督洪承畴派他南下湖广援剿。
谁知行军至半途,刚入陕南地界便得知建奴二度入关的消息,已经调了他叔父曹文诏抵御建奴。
曹变蛟自知自己很可能被调回洪承畴麾下勤王,索性也就不再南下,想寻一处地方稍事休整,等待朝廷调令,再决定是折返北上勤王还是继续南下援剿。
但在陕南及周边省份,皆属陈奇瑜节制区域,休整和粮草供给自然需要向陈奇瑜请领凭证牌票。
故而这些日子曹变蛟便在县河铺等候,既等牌票,也等京师和洪承畴的命令,以决定是继续南下还是北上。
在此期间他与杨凡相识。杨凡在北口县河谷也是独自领军,这段时间流寇放弃突围,他清闲了许多。
若是在车厢峡南口,杨凡或许还能与虎大威说上几句,但在这北口,不知是否因为邓玘的关系,杨凡总觉得自己与陈奇瑜麾下其他将领格格不入。
与曹变蛟相识后,总是有了阔谈之人。
“想不通?”
见杨凡不说话,曹变蛟又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他侧着头没再看杨凡,仿佛在问那潺潺河水。
杨凡微微侧首:“末将不敢妄议督师方略。”
曹变蛟嗤笑一声,甩干手上的水渍,直起身子,目光投向车厢峡那巨大的黑影:“屁的方略。陈督堂……他是怕了。”
杨凡眼神一动,并未接话,静待下文。
“他不是怕流寇。”曹变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讥诮,“他是怕麻烦,怕担责,更怕……朝廷里那些嗡嗡叫的文武百官。”
“这几万贼寇,真逼急了要在峡里死战,就算能尽数剿灭,我官军又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账,陈督师算得门清。
到时候捷报上去,斩首几万级是好看,可阵亡名录一长串,那些坐在京师的各位爷们,可不会管你仗打得有多难,只会抓着小辫子攻讦他用兵无能,徒耗国帑。”
他踢开脚边一块石子,石子噗通一声落入河中。
“招抚多省事?一纸文书,几句空头许诺,就能让数万贼寇束手。报上去就是‘恩威并施’,‘平定祸乱’,不费一兵一卒,天大的功劳,面子里子都有了。
就算日后这些降贼再反,那也是后任官员的麻烦,与他陈督师何干?他反正是办成了这事的,后面就算再反,那也是被别的官逼反的。这笔账,他才算得精明。”
“更何况就算真想要一口气剿灭干净这里头流寇,怕是其他营伍也不愿拿着自己的老本往里填。”
“曹参将说得是。若要尽数剿灭,恐怕只能挥师进峡。但车厢峡对流寇与我们皆是一样,里头地形狭长,无法展开兵力和火器,怕是要与流寇短兵相接,以命换命。”杨凡点头赞同了这个观点。
曹变蛟此时不到三十岁,作为年轻将领,他随叔父曹文诏转战陕、晋剿匪,多次冲锋陷阵。流寇称其“大小曹”,称其“骁勇不亚于文诏”,可见作战风格剽悍,敢于硬仗。
曹变蛟提起一条鱼,低头细嚼慢咽,嘴里慢悠悠地说道:“这流寇呀,不管是剿还是抚都好。若是剿,最好便是直接将其围死在这车厢峡里,等流寇饿死再进去收尸、割脑袋便是。”
“若是抚呢?”
曹变蛟吃完了一条鱼,又拿起一条,一口咬下鱼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抚,那也得杀了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头目。现今被围在车厢峡的流寇近乎全是积年老贼,这些个头目只要还在,就难保不会降而复叛。”
话说到这里,曹变蛟转而一笑,道:“但咱想的这些,怕是陈督堂也已经想到了。这不是咱们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
杨凡心下了然。陈奇瑜要考虑的不只是众将口中的是抚是剿,还有朝中群臣的看法、还有当今圣上的看法。
此番征调五省军队合围流寇,耗费钱粮无数。流寇虽然屡战屡败,但却迟迟未能彻底剿灭,就差了这么一口气。若真要采用对明军最有利的方式围死车厢峡流寇,最起码也得再等一两月……
更何况如今北地烽烟再起,建奴入关,恐怕此处的许多营伍都要像曹变蛟一样,被抽调勤王。
汉水支流在夜色下呜咽着向东流去,水声混杂着远处军营的嘈杂声,反而衬得这河湾处格外寂静。
曹变蛟吃完了鱼,舒服地朝后一仰,长吁一口气后走到河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用力搓了把脸。水珠顺着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颊滚落,滴在征袍的护臂上。
“其实就算复叛了又如何?这流寇好打。杨兄你我两人跟这些流贼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们是什么?是蝗虫!闹得再凶,也是为了口吃的,为了活命。抢够了,吃饱了,或是被打疼了,就可能一哄而散,或暂时低头。他们里头,真正能称得上悍匪巨枭的是少数!大部分是活不下去的饥民、被裹挟的愚夫!”
他猛地转向杨凡,眼神忽然锐利如鹰:“但建奴不一样!”
杨凡目光一凛,身体不由的坐正了些,他察觉到曹变蛟说到建奴的时候,神情明显严肃了许多。
“那才是心腹之患!打得赢流寇真的算不得什么本事,能打流寇的营伍多了去了,能打建奴的那才叫强军……”曹变蛟的声音凝重。
“己巳之变我跟着叔父在京师见过……”
他的叹息一声,“更何况那萨尔浒、开原、铁岭、浑河、沈阳、辽阳、己巳……我等一败再败,不是我等兵不精,将不勇,是对手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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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据《明史·曹变蛟传》载:“崇祯七年,流贼入湖广,命变蛟南征。文诏被围大同,复命折返北援。七月,遇清兵于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