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车一色,如墙压近。
身边赞画房不由自主屏住的呼吸,这些推进的楯车和其后密集的黑甲步兵,比他们之前接触过的乱哄哄一片的流寇不同,带给人的心理压力明显更沉。
好在片刻后,炮兵阵地已经取走垫在下方的麻袋,并调整好角度,开始打出旗语请求中军允许射击。
杨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快速下达命令:“传令!火炮全力瞄准楯车!”
“我倒要看看他们挡得住铳!挡不挡得住大炮!!”
“正面千总一部检查燧石,听号令齐射!长枪手准备!建奴要突阵了!”
京畿西郊原野,硝烟与尘土混合,遮蔽了湛蓝的晴空。
明军炮阵,六十门火炮再度发出了震天的咆哮,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不再是远处清军的炮阵,而是如同移动城墙般步步逼近的近百辆楯车!
轰!轰轰轰!
如平地惊雷连绵炸响,撕破晴空!明军阵地上腾起一片浓密的白色烟墙!无数灼热的炮弹汇集成一片扇面网,呼啸着撞向清军的楯车。
冲在最前方的清军楯车首当其冲,蒙着生牛皮的铁木盾墙,足以抵挡箭矢和火铳,但在炮弹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噼里啪啦的爆响如骤雨打芭蕉,无数炮弹狠狠凿穿牛皮、撕裂木框架。
一辆载着佛郎机炮正喷吐着火舌的楯车就被至少三四门火炮的火炮同时瞄准,眨眼间便千疮百孔,架设其上的弗朗机炮被打得歪倒一边,操作的汉军炮手惨叫着被炮弹击穿肚子,鲜血溅满了破损的盾面。
更多的楯车被狂暴的冲击力直接打散了架,木屑纷飞如雨,轰然解体倒塌,周遭步兵惊叫躲避,后面推车和跟随的步兵暴露无遗。
更多的楯车的车轮被精准飞来的实心弹直接砸碎,整车猛地倾斜,然后歪倒路边,成为一堆碍事的废墟,阻碍了后续车辆的推进。
川东营炮火精准且高效,顷刻之间,就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清军的进攻锋线上。清军楯车不断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支离、破碎、倾覆。
原本躲避在楯车后跟进的清兵步兵被飞舞的木铁片爆散波及,发出阵阵惊叫。
后续炮弹撞入人群,犁出一道血路,触者皆穿肠破肚,倒毙当场。
其余者发现楯车趴窝之后,只能在清兵牛录额真的临场指挥下,手脚并用地爬向剩余尚在行进的盾车后。
然而,清军的进攻浪潮并未因此完全停滞,八旗军纪严酷,后退者立死。
残存的楯车依旧在硝烟中,硬着炮弹顽强前行,更多的汉军步兵在炮弹轰击中呼喊奔走,身披深灰色铁札甲的重步兵则嘶吼着,无视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和破碎的车辆,干脆从缺口和两翼涌出,悍然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杀尼堪!”
“破阵赏千金!”
失去了楯车完美庇护,暴露在明军火力下的清军黑甲步兵,爆发出惊人的悍勇,他们以散乱的队形,挥舞着刀矛重斧,顶着依旧不断落下的炮火,开始疯狂地扑向明军阵线!
两军之间的距离,在这血腥的推进与狂暴的阻击中,飞速缩短。
一百步!
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清军士兵那狰狞扭曲的面容,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泛起冷光的铁甲。
正面寇汉霄的千总一部,明军的火铳手一直未动,仍持燧发铳形成紧密成列。
他们因占据瓦窑头坡地的缘故,后排火铳手比前排长枪手高半个身位,正是可以从容射击的地形。
号角声冲破天际,宣告正面而来的敌军再度逼近至百步射程,正面千总一部听闻号令紧张地进行最后检查,准备进行齐射。
长枪手则放下面甲,屏息凝神,将长枪放平,枪尾抵住地面,形成一片冷酷密集的金属枪林。
眼见主力清军重步兵即将迎着火炮抵达,为了策应,两翼的镶红旗骑兵和蒙古人再度如潮水卷来,再次逼近左右两翼百步。
两翼火铳手率与之交火,这次镶红旗骑兵和蒙古人学乖了,组成了零散散兵阵,但饶是如此,他们在对射中仍不可能占据优势。
……
广宁门城楼之上,崇祯皇帝朱由检坚持维持天子的威仪,但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垛口,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将二十里外的战况看得更真切些。
一拨又一拨的京营夜不收如走马灯般飞奔上城,跪倒在他面前,带来西郊二十里外战场上最新的讯息。
“报!陛下!我军火炮齐鸣,东虏炮阵尽毁!”
“报!建奴两翼骑兵袭扰,已被勤王军火铳齐射击退,遗尸遍地!”
“报!我军阵前,虏贼楯车虽众,然我军炮火猛烈,已摧其十之三四!”
“报……”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剂强烈的兴奋剂,注入崇祯的血液中。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再次举起千里镜,极力向西望去。
远镜中的景物因为过远,依旧无法分辨细节,但远处那代表两军的、蠕动着的模糊色块,此刻在他脑子里已不再是单纯模糊的阴影,已经有了画面。
他仿佛能“看”到那漆黑色的清军队列正在明军顽强的防御和凶猛的火力下不断受挫、崩解!
耳边,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沉闷轰鸣,此刻在他听来,也不再是令人焦虑的战场噪音,而是大明王师胜利的锣鼓声,是他做梦都想听到天籁之音!
这种强烈的、几乎不真实的幸福感,让他一阵眩晕。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清军入塞后的势如破竹而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五十六战,建奴五十六战全胜!多少城池被攻破?多少总兵副将战死或被俘?多少百姓被掳掠屠戮?
每一次塘报都像是在他心头割肉,每一次朝会都让他压抑得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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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朝鲜使者李民寏在《建州闻见录》中描述:“清军黑甲步兵与盾车配合,每遇暮色或浓雾,辄以黑旗为号,人车一色,明军难以分辨。”
明军宁前道袁崇焕亦奏报:“奴以黑甲兵为前驱,盾车为掩护,正面突袭时,人马如鬼魅,我军常误判其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