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一个像朱迪这样特殊的存在，从一个藏身处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来生”酒吧的地下室虽然安全隐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里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对于一个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女来说，无异于一个环境优良的牢笼。文森不希望朱迪的人生，就此被禁锢在一方狭小的黑暗里。
位于110公寓大楼的住所，则是另一个世界。
当文森用钥匙卡打开公寓门，推开的一瞬间，午后的阳光便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中不再是地下室那种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而是干燥洁净的味道。
朱迪跟在文森身后，像一只初次离开巢穴的幼猫，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者兴奋，只是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用长长睫毛掩盖住的瞳孔，在踏入公寓的那一刻，不易察觉地扩张了一瞬。
文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个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和那个装着游戏头盔的背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
“那是你的房间。”他说道，“里面都收拾好了，缺什么，告诉我。”
朱迪看了看那扇门，又回头看了看文森，然后才迈开脚步，缓缓走了过去。她推开门，房间不大，但有一扇干净明亮的窗户，窗外是洛杉矶参差不齐的城市天际线。一张新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简单却齐全。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她走到了窗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玻璃。
窗外的世界，喧嚣而又陌生。
文森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朱迪的自闭倾向，或许不只是心理创伤那么简单。他见过太多在底层挣扎的人，精神上的扭曲和身体上的疾病往往相伴相生。他不是专业的医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需要一个专家的意见。
即便那个专家，也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
……
带着朱迪出门，比想象中要顺利。她没有抗拒，只是在文森为她戴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时，顺从地低下了头。她紧紧跟在文森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与他绑定在一起的影子。
林悦的地下诊所，比上次来时显得更加拥挤和杂乱。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此刻被几台崭新的，散发着金属光泽和消毒水味道的医疗仪器占据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即便有强力的通风设备，也无法完全驱散。
一个手臂上缠着厚厚纱布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从诊疗室里走出来，看到文森时，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低着头匆匆离开。
林悦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亮着屏幕的仪器前调试着什么。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听到脚步声，她才转过身。
“伤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目光在文森和朱迪身上扫过。
“不是，”文森摇了摇头，“想请你帮她做个检查。全面的身体检查。”
林悦的目光落在朱迪身上。朱迪下意识地往文森身后缩了缩。林悦没有在意，她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淡地说道：“我这里是处理枪伤和刀伤的，不是儿科。不过看在你上次带来的‘样品’质量不错的份上，可以破例一次。费用，双倍。”
“没问题。”文森干脆地回答。
林悦不再废话，对朱迪招了招手：“跟我来。”
朱迪抬头看着文森，文森对她点了点头，她才犹豫着，跟上了林悦的脚步，走进了那间用帘子隔开的简易诊疗室。
文森则在外面等待。他的目光扫过诊所里那些新添置的设备。一台多功能生命体征监护仪，一台便携式超声诊断仪，甚至还有一台看起来很先进的血液分析仪。这些设备，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黑市医生能轻易搞到的。
他走到一台像是刚拆封不久的核磁共振成像仪旁边——当然，是小型便携式的，但依然价值不菲。他注意到仪器的底座上，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似乎是某个大型医疗集团的资产编号，但被人为地刮掉了。
看来，林悦最近的“生意”确实不错。帮派冲突越激烈，她这里的收入就越高。
大约半个小时后，帘子被拉开，朱迪走了出来，默默地回到了文森身边。林悦跟在后面，摘下一次性手套扔进黄色的医疗垃圾桶。
“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林悦看着监测仪上显示的数据，得出了结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发育迟缓，还有一些旧的软组织挫伤，不过都在恢复期。好好吃饭，多晒太阳，很快就能养回来。”
林悦的结论简洁明了，“你要是担心她心理上的问题，那就找错人了。我只负责修理看得见的零件，至于看不见的，你应该去找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而不是我这个外科大夫。”
“知道了。”文森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密封的针剂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里面装着他从暗区带出来的，原装的耐力增强剂和力量增强剂。这是他之前和林悦达成的交易，也是她那些疯狂研究的重要原材料。
“这是你要的东西。”
林悦拿起一个针剂盒，打开晃了晃，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很不错，足够这些天的量了。”
她没有多问来源，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她拿着两个真饥渴，转身走向诊所里侧的一间储藏室。当她推开那扇铁门时，文森注意到，朱迪忽然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看到朱迪正看着储藏室的方向，然后，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朝着林悦刚刚搬进来的那台大型医疗仪器后方的墙壁，指了一下。
文森的心里一动。
他顺着朱迪示意的方向看去。那台仪器后面，是一面普通的水泥墙，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朱迪的天赋，是对一切机械、电子和结构进行“沟通”。如果她说那里有东西，那就一定有。
而且应该是一道暗门。
林悦很快就从储藏室里走了出来，关上了铁门，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们可以走了，”
她下了逐客令，“最近很忙，没时间招待闲人。”
文森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拉着朱迪，平静地点了点头：
“多谢。”
他带着朱迪离开了诊所。一个地下诊所，为了安全和储藏，有一两间密室或者暗门，再正常不过。文森没有深究的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灰色地带求生的人。
只是，林悦的秘密，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多一些。
……
夜幕降临，“来生”酒吧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与几个月前的门可罗雀不同，现在的酒吧里，几乎座无虚席。安德森凭借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与生俱来的社交能力，竟然真的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情报交换中心。
三教九流的人物混杂在这里，从码头的搬运工，到西装革履的白领，再到一些帮派的底层成员，他们来这里喝酒，聊天，交换着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安德森就像一条在水里游刃有余的鱼，穿梭在各个卡座之间，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
他成功地为“来生”酒吧营造出了一种奇妙的“中立”氛围。在这里，你可以放松下来，不用担心出门就会被人捅刀子。只要遵守酒吧的规矩，不闹事，你就是安全的。
这种安全感，在混乱的洛杉矶底层，是稀缺的奢侈品。
文森坐在吧台的角落，安静地喝着一杯威士忌，看着眼前这幅热闹的景象。安德森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正在将“来生”变成一个真正的据点，一个可以汇集信息、人脉和资源的枢纽。
就在这时，酒吧的门被推开，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林悦。
她脱下了白色的工作服，换上了一身简单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径直走到吧台前，在文森旁边的位置坐下。
“给我一杯最烈的酒。”她对酒保说。
酒保看向文森，文森点了点头。
一杯琥珀色的液体被推到林悦面前。她端起来，一口就喝掉了大半。辛辣的酒精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找我？”文森开口问道。
“对。”林悦放下酒杯，转头看向他，“我需要人手。几个助手，最好有点医护基础，不怕血，手脚麻利。我这里快忙不过来了。”
文森看着她。一个黑市医生，公开招募助手？这不符合她一贯小心谨慎的风格。
“你的‘病人’，最近很多？”
“多到我三天没合眼。”林悦揉了揉眉心，“几个帮派为了抢一块地盘，最近打疯了。我这里的生意，好到快要爆炸。但我一个人处理不过来。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因为过劳而死。”
文森看着她。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她要招募助手，是为了应付日益增多的伤者，还是为了她那个秘密实验室里的“研究”？
“你的诊所，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养得起太多人的地方。”
文森平静地说道。
“我只需要他们处理那些皮外伤，真正核心的东西，我自己来。”
林悦的目光直视着文森，
“我听说，你的这个酒吧，能找到任何人。帮我这个忙，以后你的人来诊所，我给你打九折。”
文森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假装忙碌的安德森。
“安德森，”
文森开口道，
“这位是林医生，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她需要几个信得过的帮手，你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