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天地,在鹰嘴峡以东,逐渐褪去了山林丘陵的墨绿与褐黄,换上了一望无际的、死寂的灰白。
这里是被称为“死亡瀚海”边缘的戈壁荒漠,狂风终年不息,卷起漫天沙尘,将天空都染成一种病态的昏黄。
稀疏的、耐旱的荆棘丛如同垂死老者手臂上的青筋,虬结地抓握着干裂的大地,偶尔能看到几具不知是人是兽的森白骸骨,半掩在流沙之中,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残酷。
牛凤率领的五十骑,如同五十粒投入这片灰白死海的沙砾,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们按照牛凤的判断,选择了这条最为隐秘、也最可能截住那名辽人使者的路线——穿越这片令寻常军队望而却步的荒漠边缘。
选择这里,是因为牛凤料定,那使者既要隐秘返回,又要避开边军主力的视线,常规的官道和商路反而不安全。
这片环境恶劣、人迹罕至的荒漠,正是最好的掩护。
而且,根据爷爷旧部提供的信息和零星情报,有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古商道,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丝线,蜿蜒穿过这片死亡之地,通往内地。
马蹄踏在坚硬掺着沙粒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所吞没。
每个人都用厚布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努力在能见度极低的风沙中辨识着方向。
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白色圆盘,高悬在昏黄的天空上,投下微弱的光线,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让这死寂的世界更添几分诡异。
缺水,是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敌人。
他们携带的清水有限,在这干燥得仿佛能吸走灵魂骨髓的地方,每一口水都变得无比珍贵。
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如同着火,但没人敢多喝一口,只是按照牛凤的命令,定时定量地润湿一下嘴唇和喉咙。
“将军,再往前,就彻底进入瀚海腹地了,根据地图,至少要两天才能穿过这片最危险的区域。”一名负责辨认方向和地图的弟子,顶着风沙,凑到牛凤马前,大声喊道,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他没有称呼牛凤为师弟,那是因为这次是军事行动,而牛凤则是最高军事指挥官。
牛凤勒住马缰,眯起被风沙刮得生疼的眼睛,望向眼前那片更加混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白。
肩头的箭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
但他没有犹豫,只是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他知道没有退路。
那使者不会等他们,每拖延一刻,截获证据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队伍再次启程,如同一条疲惫却坚韧的细线,顽强地向着死亡之海深处延伸。
然而,大自然的残酷远不止于此。
就在他们深入荒漠的第二天午后,一场毫无征兆的沙暴,如同发怒的黄色巨兽,骤然降临!
起初只是天边的一线昏黄,几个呼吸间,那昏黄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遮天蔽日!
狂风卷起亿万颗沙砾,疯狂地抽打着一切!
视线瞬间降至不足一丈,耳边只剩下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沙粒击打在皮甲、马鞍上的噼啪声。
“下马!围成一圈!抓紧缰绳!把头埋低!”牛凤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在风暴中显得如此微弱。
训练有素的弟子们反应极快,立刻按照命令执行。人马紧紧靠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在滔天沙浪中挣扎求存的孤岛。
沙砾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马匹惊恐地嘶鸣,不安地刨着蹄子。
牛凤将脸深深埋在马颈的鬃毛里,感受着座下骏马因恐惧而剧烈的颤抖,心中也是凛然。这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可怕的天威。
他紧紧攥着缰绳,努力维持着身形,同时运转内力,抵抗着那仿佛要将人撕碎、埋没的恐怖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沙暴的怒吼声才渐渐平息。
当众人挣扎着从几乎将他们掩埋的沙堆中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之前的参照物几乎全部消失,沙丘改变了形状,天地间依旧是一片昏黄,但那种毁天灭地的动能已经过去。
清点人数,万幸无人走失,但几乎人人挂彩,被沙砾擦伤、被狂风带起的碎石砸伤者不在少数。
马匹也损耗了数匹,有的受惊跑丢,有的则被流沙吞噬。
更要命的是,部分补给,尤其是清水,在沙暴中遗失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开始在一些弟子眼中蔓延。身处绝地,缺水少粮,前路未卜。
牛凤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沙砾摩擦的痛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站起身,掸去身上的沙土,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惶恐的脸,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沙暴没能吞掉我们,说明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们!清水少了,那就省着点喝!马没了,那就两人一骑,或者轮流步行!我们神箭宗的弟子,能被风沙吓倒吗?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想想鹰嘴峡死去的弟兄,想想平安村罹难的乡亲!这点困难,算什么?”
他的话,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一把干柴。弟子们看着他虽然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身影,看着他肩头渗出血迹却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的恐慌渐渐被一股不屈的狠劲所取代。
“将军说得对!妈的,跟这鬼地方拼了!”
“不就是渴点饿点吗?死不了!”
“走!继续找那狗日的使者!”
队伍重新凝聚起来,整理好残存的物资,再次上路。
虽然速度慢了许多,但意志却更加坚定。
然而,祸不单行。大自然的考验刚刚过去,人祸便接踵而至。
在沙暴过后第三日的黄昏,当残阳如同稀释的鲜血般涂抹在天际,将连绵的沙丘染成一片诡异的暗红时,在前方探路的两名弟子,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狂奔而回!
“将军!前方……前方发现大队人马!是沙盗!看规模,至少有两三百人!他们……他们好像刚劫掠了一支大商队,里面还有很多百姓!”一名弟子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惧。
沙盗!这些常年游弋在死亡瀚海边缘,如同秃鹫般以劫掠商旅、甚至小股军队为生的亡命之徒,其凶残与狡诈,比之柔然正规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熟悉这片土地如同自家后院,擅长利用地形设伏,手段狠辣,从不留活口!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牛凤的心猛地一沉。
以他们现在这支疲惫不堪、缺水少粮、伤员不少的队伍,对上以逸待劳、人数占优的沙盗,胜算极其渺茫!
“准备战斗!抢占左侧那座沙丘!”牛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
那座沙丘是附近唯一的制高点,虽然不高,但在平坦的荒漠中,已是难得的依托。
队伍立刻行动,拖着疲惫的身躯,拼命向沙丘顶部冲去。
然而,沙盗显然也发现了他们。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伴随着一阵怪异的呼哨和狂野的呐喊,黑压压的马队从一片巨大的沙丘后蜂拥而出!
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头上裹着防沙的头巾,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和套马索,脸上带着长期杀戮形成的麻木与残忍,如同一股污浊的旋风,向着牛凤他们立足未稳的沙丘席卷而来!
“弓箭准备!”牛凤站在沙丘顶端,逐日弓已然在手,尽管手臂因伤势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冰冷如铁。
“自由散射,瞄准马匹和人!”
“咻咻咻——!”
神箭宗弟子们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拉开了弓弦。
一片箭雨带着复仇的火焰,向着冲来的沙盗泼洒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沙盗顿时人仰马翻,惨叫着跌下马来。
但沙盗人数太多,而且极其悍勇,同伴的死亡非但没有让他们退缩,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
他们分散开来,利用娴熟的骑术,在沙地上划出诡异的弧线,躲避着箭矢,同时用手中的弓箭进行还击!
“噗嗤!”一名神箭宗弟子躲避不及,被一支力道极大的狼牙箭射穿了胸膛,哼都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王师弟!”
“跟这群杂碎拼了!”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箭矢在空中交错飞舞,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沙盗凭借着人数优势和亡命徒式的打法,几次都险些冲上沙丘顶部,都被神箭宗弟子们用长枪和短兵刃拼死挡了回去。
牛凤手中的逐日弓几乎没有停歇,一支支箭矢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找上那些试图靠近或者看起来像是头目的沙盗。
他的箭,快、准、狠,往往能在乱军之中,一箭封喉,极大地震慑了敌人。
但个人的勇武,在这种规模的混战中,终究是有限的。
他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体内的毒素似乎也因剧烈运动而隐隐有反扑的迹象,一阵阵眩晕不断袭来。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箭矢,快要耗尽了!
而沙盗似乎无穷无尽!
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同门,看着那些弟子们即使身负重伤也依然死战不退的决绝眼神,牛凤的心在滴血。
难道……真的要葬身在这片不毛之地,辜负爷爷的期望,让那卖国贼逍遥法外吗?
不!
绝不!
一股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和责任感,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爆发!
他猛地将最后几支箭插在脚边的沙地里,反手拔出了背后的短枪!
他目光锁定了一名冲得最猛、嗷嗷叫着的沙盗小头目,那家伙挥舞着弯刀,已经砍伤了两名弟子,正狞笑着向牛凤扑来!
“保护将军!”几名弟子见状,红着眼睛想要上前阻拦。
“都让开!”牛凤一声暴喝,声震四野!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沙盗头目,猛地冲了过去!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牛凤那瘦小的身影,与那名彪悍的沙盗头目,悍然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