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总管府的暖阁里,哭声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重的寂静。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永平府,燕王朱棣的大营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肃杀景象。
同样的除夕之夜,中军大帐里也摆开了一场年夜饭。
这是朱棣接管这支溃兵以来的第一场正式的年夜饭。
按理说,应该办得隆重一些。
然而,整个大帐却异常简陋。
帐顶没有悬挂任何节日的彩绸,平日里是什么样,今晚依旧是什么样,甚至更加萧索。
为了节约炭火,偌大的帐内只留了两个炭盆。
冰冷的寒风从门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那两簇并不旺盛的火苗左右摇晃,将帐内众人铁青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桌上有酒,有肉。
酒是本地产的最浑浊的米酒,刚一倒出来,就散发着一股辛辣的馊味。
肉也很特别。
没有红烧,没有卤制,就是一整块猪肉放在白水里煮熟,再切成厚厚的大片,连盐巴都仿佛没放多少。
就这么凉飕飕地摆在黑色的陶盆里。
盆里的白肉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层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腻光泽,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这,就是燕王府的年夜饭——冷猪肉。
姚广孝、丘福、张玉、朱能……所有燕王麾下的高级将领都沉默地围坐于此。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大碗冷猪肉和一碗浑浊的米酒。
谁也没有动筷子。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监军刘成也被邀请在座。
他的位置被朱棣特意安排在了自己的身边,以示器重。
刘成的面前也摆着同样的一碗冷猪肉。
他看着那碗几乎没有血色的肉片,以及上面已经开始凝结的白色油花,胃里一阵翻搅。
他想起了半个时辰前,自己在行辕里那顿由私人厨子精心烹制的晚膳。
有金华火腿,有江南清蒸鲈鱼,还有一小盅温热的上等黄酒。
两相对比,眼前的这碗肉简直就是猪食。
刘成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朱棣这么做是故意的。
燕王府再穷,也不至于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吃不起。
这不过是朱棣在向他、也在向帐内的所有人“卖惨”而已,一场无声的政治表演。
刘成心中暗骂,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
他甚至主动端起了酒碗,对着朱棣露出了一个热络的笑容:“王爷,咱家在宫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些精雕细琢的玩意儿吃多了腻味!”
刘成用袖子碰了碰嘴,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自己人说话的语气继续道:“反倒是今天这碗大块的白肉,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这才是咱们北方爷们该吃的东西!有嚼劲!痛快!”
他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捧了朱棣,又拉近了自己和帐内这些武将的距离。
果然,丘福等人听了之后,看他的眼神都缓和了不少。
朱棣也哈哈一笑:“刘公公说得好!今儿这顿饭是简陋了些,委屈公公了。”
“不过,本王向你保证。”
朱棣的话锋猛地一转。
“最多一年!”
“明年的今天,本王要让所有弟兄们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且是吃咱们自己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酿出来的酒!”
说完,他站起身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那碗浑浊的米酒。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昏暗的灯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篷的内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眼神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庞,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弟兄们!”
“本王知道,这个年,大家过得苦!”
“没有好酒喝,没有好菜吃,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过冬新衣都没有!”
丘福的腮帮子猛地鼓动了一下,攥着筷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很多人心里都在骂娘。”
“骂本王这个主帅无能!”
“但是!”他的声音猛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像是一声压抑了许久的闷雷,“本王今天就要告诉你们,我们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苦!”
“不是因为蓝玉有多厉害!”
“更不是因为我们燕山的好儿郎打不过他!”
朱棣顿了顿,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是因为有人!”
“有人在背后,捅我们的刀子!”
“我们在这冰天雪地里为了大明江山流血牺牲!”
“而那些坐在南京城里温暖衙门里、动动嘴皮子的文官,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克扣我们的粮草!”
“他们拖延我们的冬衣!”
“他们巴不得我们这十几万大军,全都饿死、冻死在这该死的永平府!”
这番话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每一个将领的心里。
丘福、张玉、朱能……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个都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他们的眼睛都红了。
王爷说的对!
他们不怕打仗,不怕流血,怕的是这种憋屈!
怕的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那种寒心!
朱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的变化。
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成功地将全军的怨气,从对艰苦生活的抱怨,巧妙地转移到了对南京朝廷的刻骨仇恨之上。
对于一个想要打造一支只忠于自己私军的统帅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共同的敌人更能凝聚人心。
而南京朝廷,现在就是那个最好的“敌人”。
“所以!”
朱棣再次高高举起酒碗,声音充满了悲壮的力量。
“弟兄们!”
“从今天起,别再指望南京能给我们送来一粒米!”
“也别再指望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会可怜我们!”
“我们的活路,只有一条!”
他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那就是,靠我们自己!”
“靠我们手里的刀!”
“靠我们脚下的这片地!”
“现在,让我们干了这碗苦酒!”
朱棣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他不是完全在表演,心中确实也充满了无尽的悲愤。
那是对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彻底失望之后所产生的悲愤!
“忘掉那些不快!”
“忘掉那些委屈!”
“把所有的苦,所有的恨,都吞进肚子里!”
“然后,等到开春之后!”
“用你们的力气,把这片冻土给本王犁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用你们的刀,把所有挡在我们面前的敌人,都给我砍碎!”
“干!”
朱棣脖子一仰,将那碗辛辣的苦酒一饮而尽!
“干!”
丘福第一个站了起来,他学着朱棣的样子将酒一口喝干,然后将粗糙的陶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打响了第一枪。
“干!”
“干!”
“干!”
帐内的所有将领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一个个仰起脖子,将碗中的苦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将酒碗狠狠地砸向地面!
“啪!啪!啪!”
碎裂声此起彼伏!
就连那一直旁观的刘成,也在这种激昂气氛的感染下热血上涌,猛地站起身,将那碗他根本没喝的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时间,整个大帐之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满地摔碎的陶片。
朱棣看着这群情激愤的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