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在辽东那边把戏做足了,瞿能带着骑兵在关外跑得热火朝天。
这动静,就像是有人往已经滚烫的油锅里,又泼了一瓢冷水,炸得噼里啪啦响。
但那锅里真正的主菜——张昺的钦差使团,这会儿才刚刚渡过长江,慢悠悠地往北边晃。
张昺这官当得,那是真叫一个张扬。
钦差嘛,带着“如朕亲临”的金牌,又有五百京营精锐护送,那排场,比藩王出行都大。
五百锦衣卫,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还有十几辆装着“御赐药材”的大车,被护在中间。
但这队伍走得并不快。
张昺不急。他在熬。
熬什么?熬势。
就像是一张弓,拉得越满,射出去的箭才越狠。他要让这种名为“皇恩”,实为“杀威”的势,一点一点地压向北平,压在朱棣的心头上。
每到一个驿站,张昺必然要是停下来歇一歇的。
这一停,那驿站的驿丞可就倒了血霉了。
山东德州,这里是南北冲要,往来的官员多如牛毛。但即便如此,当张昺的车架停在驿站门口时,驿丞还是被这阵仗给吓得腿肚子转筋。
“下官…下官德州驿丞,恭迎钦差大人!”
驿丞带着几个驿卒,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张昺从马车上下来,也没立刻让人平身,就那么背着手,站在驿站门口,一双眼睛像钩子一样,在每个人身上刮来刮去。
“你是驿丞?”张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是下官。”
“本官问你,这半个月来,从北边过来的信使,多么?”
驿丞一听这话,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北边?北平?燕王府?
这可是送命题啊。
“回…回钦差大人,这…德州是南北要道,往来的公文多,这信使…自然也多。”
“哼!”
张昺突然冷哼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本官问的是,燕王府的信使!多么?!”
这一声喝,吓得驿丞直接趴在了地上:“大人饶命!下官…下官也不知啊!那些信使过了关就换马,有的也不报号,直接就走,下官实在是不敢乱说啊!”
张昺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锦衣卫千户一挥手。
“去,把这驿站里的文书簿子,全都给本官搬出来!本官要亲自查!我倒要看看,这德州驿,是不是成了某些人私通消息的暗道!”
“是!”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冲进了驿站公房,把那里的一摞摞登记簿子全都抱了出来,就在这大门口,当着驿丞和来往客商的面,一本一本地翻。
这哪是查驿站?
这分明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是在告诉所有人——皇上对燕王起疑心了!谁要是以后再敢跟燕王府有什么私下往来,这就是下场!
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顺着官道,越过州府,直扑北平。
……
队伍里头,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害怕。
太医院院判卢志德,此刻就缩在那辆装满“药材”的马车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他这几天是真没睡好觉。
作为太医院的头头,他当然知道这次自己是来干嘛的。
治病?那是扯淡。
他就是来当个“行走的判官笔”的。张昺需要他一句话,来给燕王的生死定个性。
这活儿,干好了,那是得罪燕王;干不好,那是欺君。怎么看都是两头堵死。
更要命的是,他心里头还有个鬼。
“唉…”
卢志德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那一箱箱封着红纸条的“御药”,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些药,都是他亲手配的。
附子、乌头、还有几种从西域传来的猛药。
单看每一种,那都是治病祛疾的好药。可要是按着那张方子混在一起熬…呵呵,那要是能把人治好了,他卢志德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这哪是药啊,这就是催命符。
朱棣要是真吃了这些药,不出三天,就得气血逆行,一命呜呼。到时候还能给安个“沉疴难愈,药石无灵”的好名声。
“卢大人,叹什么气啊?”
突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车窗边响起。
卢志德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帘子都掉了。
他往外一看,是骑着马跟在车边的锦衣卫千户。那人一张冷脸,腰间的绣春刀晃得人眼晕。
“没……没什么。”卢志德赶紧赔笑,“就是这路颠簸,老骨头有点受不住。”
“受不住也得受。”
那千户也没看他,只是盯着前方,“这可是给王爷送药,那是天大的福分。卢大人可得打起精神来,等到了北平,还得靠您那双妙手呢。”
“是…是…”卢志德连连点头,后背上全是冷汗。
到了晚上,车队在一个镇子上扎营。
张昺自然是住在最好的客栈里,卢志德也被安排了一个单间。
入夜,卢志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要一闭眼,他就看见朱棣那张传说中戾气深重的脸,或者朱元璋那张阴沉的老脸。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窗户突然响了一声。
“谁?!”
卢志德猛地坐起来,心脏狂跳。
没人回答。
窗户是关着的,但窗纸上却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
他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凑过去一看,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
窗纸被捅破了一个小洞,一支还没烧完的迷香正插在那里,而在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卢志德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这里可是钦差行辕啊!
外面有五百个最精锐的锦衣卫在巡逻!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条,借着月光一看,魂儿都飞了一半。
纸条上没什么恐吓的话,只有一列字。
但这列字,比任何恐吓都管用。
【南京三山街,柳叶巷第三家,卢府。令堂高寿七十有二,常患咳喘;长子卢文,国子监生员;幼孙卢宝,刚以此满月。】
那是他全家老小的名字!甚至连家里有几口人,住在哪里,谁有什么病,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没有署名。
但那个没有署名,比署了名更可怕。
卢志德是混官场的太医,他太清楚这手法了。
能把他在南京的家底摸得这么清,又能在这锦衣卫重重包围之中把纸条送进来的,全天下只有一家。
那个传说中已经被万岁爷剿灭了的,前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余孽!
(注:此时卢志德尚不知是蓝玉的人,只以为是蒋瓛余党)
“这是…这是要我的命啊。”
卢志德瘫坐在地上,死死地攥着那张纸条,把它揉成了一团。
他明白了。
这是有人在警告他。
到了北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药该用,什么药不能用,他得掂量掂量。
如果不听话,他在前面“治死”了燕王,他在南京的老娘和儿子,恐怕第二天就得给他陪葬。
“我…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卢志德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两头都是刀,脖子就一根。
他必须选。
而在客栈外的一棵大树上,一个跟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衣人,正冷冷地看着那个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
他是蒋瓛情报司在北直隶分部的负责人。
看到卢志德那个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黑衣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事儿办成了。
有些时候,恐惧比刀子更管用。
“驾!”
次日天还没亮,张昺就下令拔营。
“都给我精神点!加快速度!”张昺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皇上还在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呢!早一日到北平,早一日见分晓!”
队伍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卢志德坐在车里,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团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纸团。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眼神从恐惧慢慢变成了一种绝望后的麻木。
既然两边都要命,那就只能赌一把了。
赌谁的刀更快,赌谁更想让他活。
而此时,那座巍峨的北平城,那座在风中沉默如铁的燕王府,已经在几十里外露出了它巨大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