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被抄、江南民变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京城,另一场更为惨烈的风暴,已经在北疆的大同府酝酿成熟。
周王被贬为庶人、全家流放云南的诏书刚下,朱元璋尝到了“抄家致富”的甜头——周王府几代积攒下来的金银细软,加上开封周围几万亩良田的产出,着实让干瘪的国库回了一大口血。
这血来得太快,太容易,比起在牙缝里抠省,或是逼着老百姓加税引发暴乱,这种直接向富得流油的亲儿子动刀子的快感,让年迈多疑的朱元璋有些上瘾。
既然开了头,那就不能停。
养心殿内,炉火烧得正旺。
齐泰和黄子澄手里捧着一份新的名单,正恭敬地站在御案前。他们的眼神里也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削藩的大势已成,每拔掉一个藩王,就意味着皇权的一分集中,也意味着他们在储君面前的功劳簿上又添了重重的一笔。
“陛下,周王已拿下。燕王那边依然装疯卖傻,看来是真怕了。”
黄子澄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邀功,“如今群臣激昂,皆言陛下圣明,为万世开太平。但这削藩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停下来,只恐诸王起了防备之心。”
朱元璋手里盘着两颗玉核桃,核桃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谁都知道,这位马上皇帝正在心里盘算着下一笔买卖的“成本”与“收益”。
“下一个,你们看中了谁?”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炬。
齐泰上前一步,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落在了一个战略位置极其要命的地方——大同。
“代王,朱桂。”
听到这个名字,朱元璋的眉头微微一皱。
代王朱桂,那是他第十三子,性格暴躁,好武善战,封地大同,直面漠北,手下多是边军悍卒。这可不像周王那个只会种草药的书呆子那么好对付。
“理由?”朱元璋问。
“其一,代王性格暴戾,常有不法之事,甚至曾微服出城,殴打朝廷命官,百姓多有怨言。抓他,师出有名。”
齐泰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其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大同,离辽东太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不知真假的密信(或许是真的,或许是锦衣卫炮制的),呈了上去。
“陛下请看。这是锦衣卫在代王府外围截获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代王通敌,但信中提到,代王府的采买人员,曾多次与辽东那边的商队接触,购买辽东特产的烈酒和……火药。”
“火药?”
朱元璋眼神一凝,那两颗核桃啪的一声撞在一起。
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一个藩王敢和蓝玉扯上关系,哪怕只是为了买酒喝,那也是触了逆鳞。更何况是火药这种违禁品!
“你是说,老十三想反?”
“臣不敢妄言。但大同乃九边重镇,若是真的倒向了蓝玉,那京师西北的大门可就洞开了!”
黄子澄补了一刀,“蓝玉那厮在辽东搞什么“工分制”,蛊惑人心。若是代王也被他拉拢过去,那不仅是丢一个王爷的事,那是丢了半壁江山啊!”
这一刀,扎得太深。
比起周王的“私修城墙”,这种“通敌卖国”的嫌疑,更能激起朱元璋心底那股被背叛的恐惧与暴怒。
“好。”
朱元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大同那个点,“老十三既然不安分,那就不必留了。但他手里有兵,又是这个暴脾气,光靠一道圣旨,怕是拿不下他。”
“陛下放心。”
齐泰露出一丝阴狠的笑,“臣已与随军的徐辉祖将军商议过。此次不比开封,咱们来软的。先以陛下寿辰将至、召各地藩王世子进京为名,将代王世子骗出大同。然后再命徐将军以“换防”为名,率大军接管大同城防。到时候,一只没了牙的老虎,还不是任由陛下发落?”
“准。”
……
半个月后。深秋的大同,风沙漫天。
代王府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代王朱桂正在演武场上疯狂地发泄着。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手里挥舞着一根沉重的熟铜棍,将面前的几个木桩砸得粉碎。
“王爷!王爷!别练了!”
代王妃哭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世子已经被他们带走五天了!现在还没个消息!刚才城门口来报,说朝廷的大军已经进了城,把王府前后门都给堵了!”
“哐当!”
朱桂手中的熟铜棍掉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当初世子被召走,他就觉得不对劲,但那是父皇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可现在,兵临城下。
那哪是什么换防的大军?那是来要他命的阎王!
“徐辉祖……我当初还叫他一声徐大哥!”
朱桂双眼赤红,那是他从小的玩伴,徐达的儿子。没想到,今天带兵来抄他家的,就是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集结卫队!把王府所有的护卫都给我叫过来!”
朱桂大吼一声,一把推开王妃,“老子虽然不反,但也绝不当那待宰的羔羊!想抓我?让他们拿命来填!”
“王爷!不可啊!”
长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那是朝廷的军队!您要是动手了,那就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啊!周王的例子就在眼前,只要咱们不动手,顶多是个贬为庶人,要是动手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贬为庶人?”
朱桂惨笑一声,一脚本开长史,“老子是太祖的儿子!是大明的亲王!让我去受那些文官的鸟气?让我像老五那样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去等死?做梦!”
“来人!披甲!”
代王府的卫队,那都是跟随朱桂多年、跟蒙古人拼过命的悍卒。虽然只有区区八百人,但在王爷的怒吼下,依然展现出了惊人的血性。
半个时辰后。
徐辉祖站在王府大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和墙头探出来的弓弩,眉头紧锁。
他手里拿着圣旨,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十三弟,何至于此?”
他高声喊道,“只要你开门接旨,陛下念在骨肉亲情,定会从轻发落!”
“放你娘的屁!”
朱桂站在墙头,一身金甲,手里提着强弓,对着下面就是一箭。
“嗖!”
那支箭擦着徐辉祖的头盔飞了过去,钉在后面的旗杆上,箭尾还在嗡嗡作颤。
“徐辉祖!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父皇被那几个酸儒蒙蔽了,你心里还没数吗?什么削藩?这就是要绝了我们朱家的种!”
朱桂怒吼着,“要抓我?自己进来拿!”
“冥顽不灵。”
徐辉祖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圣旨在手,君命难违。既然你不体面,那就只能帮你体面了。
他缓缓举起右手,重重挥落。
“攻!”
刹那间,喊杀声震天。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五万朝廷精锐对八百王府卫队。
但这也是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惨烈战斗。
代王府并没有轻易陷落。那八百卫队依托王府的高墙和复杂的地形,用弓弩、火铳甚至滚石檑木,死死地顶住了官军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鲜血,染红了大同那灰扑扑的石板路。
王府大门口,尸体堆得比门槛还高。有官军的,也有卫队的。
整整打了三个时辰。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王府的大门终于被火炮轰开了。
无数官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进去。
在一片废墟般的正殿前,徐辉祖看到了浑身是血、已经站都站不稳的朱桂。
他手里那根熟铜棍已经弯了,身边倒着几十具尸体。而在他身后,王妃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
“够了,十三弟。”
徐辉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也不是滋味,“放下兵器吧。别让孩子们……看到这场面。”
朱桂喘着粗气,眼神像是一头濒死的猛虎。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妻儿,那股最后的气力终于散了。
“吭啷。”
熟铜棍落地。
朱桂缓缓跪倒在地,不是向徐辉祖跪,而是向着南京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父皇……儿臣……服了。”
但他没看到的是,在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囚车的时候,人群中几个穿着破皮袄、看似普通百姓的汉子,正死死地盯着这一幕。他们是宁王朱权派来的探子。
……
三天后,大宁卫。
宁王朱权正在自己的书房里,手里捏着那份从大同传来的密报,手都在微微发抖。
“你说……老十三仅仅是反抗了一下,王府八百护卫就被当场格杀勿论?连王妃都被吓疯了?”
朱权的声音有些飘忽。
“是。”
探子跪在地上,声音低沉,“属下亲眼所见。若不是徐将军最后拦了一下,恐怕那群杀红了眼的官军,连世子都要砍了。现在代王全家已经被戴上重枷,押往京师。这一路上,怕是也是九死一生。”
“好狠……好狠的心啊。”
朱权颓然坐在椅子上。
大同就在大宁的隔壁。代王的今天,就是他宁王的明天。
而且他手里握着的可是朵颜三卫,那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要是真动起手来,朝廷对他的忌惮和杀意,只会比对代王更甚十倍!
“王爷,不能再犹豫了。”
站在旁边的长史(也是蓝玉收买的内线)适时地送上了一句话,“朝廷现在是铁了心要一家一家吃掉。等吃完了大同,下一个就是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朱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不再是那个还在两头摇摆、想从朝廷那里骗点军费、又想从蓝玉那里赚点外快的墙头草了。
这种所谓的“中立”,在屠刀面前,一文不值。
“传令下去。”
朱权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冰冷而坚定,“打开大宁北关的所有关卡,放行所有挂着辽东黑龙旗的商队。还有……派最好的信使,带上本王的亲笔信,分两路,一路去北平,一路去辽东。”
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唇亡齿寒。若有变,愿为内应。共诛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