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手里那串常年不离手的佛珠,今天转得格外快。大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文武百官都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那块地砖,仿佛上面能开出花来。
“湘王……死了。”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是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沙哑,“老十二啊,平时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居然带着全家把自己给烧了。”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像两把刀子一样扫过站在前排的几个人,“齐泰,黄子澄,这就是你们说的仁政?这就是你们说的削去爪牙,以全骨肉?”
齐泰和黄子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着金砖,冷汗把后背都浸透了。
“陛下!”黄子澄硬着头皮喊道,“湘王之死,实乃其自绝于朝廷!若其心中无鬼,为何不敢入京受审?这分明是……分明是畏罪自杀啊!”
“畏罪?”
朱元璋冷笑一声,那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他能有什么罪?就为了多印了几万贯宝钞?还是为了少交了几千石粮食?朕的这些儿子朕知道,老十二就是个书呆子!他是被你们逼死的!”
“陛下息怒!”
齐泰见势不妙,赶紧把话头扯回来,“湘王之事已成定局,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过往,而是那北平……”
听到“北平”两个字,朱元璋手上那串佛珠停了。
是啊。
死了一个湘王,虽然心疼,但毕竟是个没牙的老虎。可北平那个,那是一头还在装睡的恶龙。湘王这把火,要是把那头龙给烧醒了,那这大明天下,可就真的要乱了。
“陛下,湘王之死,天下震动。”
齐泰抬起头,眼中满是狠厉,“如今诸王人人自危,若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那最大的祸患除去,日后必生大乱啊!燕王……不可再留了!”
朱元璋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那个会在他面前装疯卖傻、吃屎喝尿的四儿子,和当年那个拿着刀在漠北追杀元军的悍将,两个身影不断地重叠、分开。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步棋了。只要这步棋走出去,就是不死不休。
良久。
“拟旨。”
朱元璋的声音虽然轻,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殿内的柱子上,“命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布政使张昺,即刻带兵包围燕王府。不管他是真疯假疯,给朕把他绑了!若有反抗……”
顿了顿,他睁开眼,那里面已经没有了父亲的慈悲,只剩下帝王的无情,“格杀勿论。”
“臣遵旨!”黄子澄大喜过望,甚至都没掩饰住脸上的喜色,“臣愿亲自起草这份密旨!”
“慢着。”
朱元璋又补了一句,“这旨意,要用急递送去。还有,把锦衣卫在北平的人手都动起来。告诉他们,要是放跑了燕王,朕诛他们九族!”
……
南京城外,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冲出了城门。那马蹄扬起的尘土,似乎都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与此同时,在距离城门不到三里的一处不起眼的茶寮里。
一个看似在打盹的茶客,突然睁开了眼。他看了一眼那远去的快马背影,伸手在桌底下摸了两下,留下几枚铜板,然后起身牵过拴在路边的劣马,慢悠悠地上了官道。
但他并没有往北走,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江边的小路。
半个时辰后。
一只不起眼的信鸽从江边的一艘乌篷船上飞起,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
在它腿上绑着的那个小竹筒里,装着关乎这大明国运的几个字。
……
三天后。
辽东,定辽卫大总管府。
蓝玉正在看一份关于“镇北二号”野战炮量产的进度报告,心情本来挺不错。
“报——!大帅!”
蒋瓛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那张平日里阴沉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焦急,“南京急报!最高级别!”
他把一个还带着鸽子体温的竹筒递给蓝玉。
蓝玉接过竹筒,捏碎封腊,抽出那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湘王自焚。帝下杀手。谢张即将动手。急!急!急!”
那个连写了三个“急”字,字迹潦草,甚至还有点晕染,可见写信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手都在抖。
蓝玉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这就对了。”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一样,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冷笑,“朱元璋这是被逼急了。湘王这把火,烧得好啊。虽然这老十二死得冤,但他这一死,等于是帮我们把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给抹了油。”
“大帅,那燕王那边……”蒋瓛试探着问。
这情报是辽东的探子截获的。按照常理,他们可以扣下不发,坐看朱棣被抓或者被杀。没了朱棣这个强藩,辽东虽然压力会大点,但少了个未来的竞争对手。
但蓝玉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北平那个位置上重重一点。
“若是现在朱棣死了,北平十万大军就会落到朝廷手里。到时候朱元璋就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我们。二十万大军压境,再加上这十万,咱们这好不容易攒下来这点家底,哪怕是有大炮,也得给他耗干了。”
“我要的,是一个乱成一锅粥的大明。”
他转过身看着蒋瓛,“只有朱棣活着,而且是造反活着,那朱元璋的百万大军就会被牵制在山东、河南一线。咱们才能腾出手来,好好经营咱们的辽东,甚至……往关内伸伸手。”
“明白了。”
蒋瓛点了点头,“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用普通渠道。”
蓝玉叫住他,“这也算是给咱们的老朋友送最后一份大人情。用最快的马,三马接力,给我跑死马也得把消息送到!告诉朱棣……”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就说:刀已出鞘,再不砍人,就要砍自己了。湘王在地下看着呢,别让你那些还没死的兄弟们寒心。”
……
北平。
这几日的风大得很,卷着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满天乱飞,吹得人睁不开眼。
燕王府的后花园里,朱棣正如往常一样,裹着那床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被,呆呆地坐在池塘边看着那几百只鸭子发愣。
他的眼神空洞,嘴里还在流着哈喇子。
但如果有人这会儿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就能听见那颗心跳得有多快、多重。
“嘎嘎嘎!”
几只大鸭子突然受了惊显得扑腾起来。
一个穿着下人衣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提着一桶食料走了过来。他在经过朱棣身边的时候,脚下一滑,“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桶里的烂菜叶子洒了一地。
“吃……我要吃……”
朱棣立刻像条狗一样扑过去,抓起地上的烂菜叶就往嘴里塞。
那老头趁着朱棣“抢食”的功夫,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王爷……辽东来信了。今晚,谢贵要动手。”
朱棣嚼着烂菜叶的动作没停,甚至还能发出一声傻笑。但他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攥紧了。
真的来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那种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的感觉,还是差点让他装不下去。
那老头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捡起桶走了。
朱棣又在那坐了一会儿,把地上的最后一点菜叶子也都塞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回到暖阁,他一进门,反手就把门闩上了。
“姚广孝!”
他低吼一声,声音里没有半分疯癫,只有如刀锋般的冷冽。
暗门一开,一身黑衣的姚广孝走了出来。
“王爷。”
“今晚。”
朱棣言简意赅,“刚才辽东那边递了信,谢贵接到密旨,今晚就要对我动手。不管疯不疯,都要抓。”
姚广孝那双常年半睁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开,精光四射,“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城外的大营那边安排好了吗?”朱棣问。
“张玉已经带着人混进去了。只要咱们这边信号一响,他就能立刻控制住另外两个卫的兵马。”
“好。”
朱棣走到墙边,从柜子夹层里取出一把擦得雪亮的雁翎刀。他一边用一块白布细细地擦拭着刀身,一边冷冷地说。
“谢贵和张昺这两个蠢货,肯定以为只要带几百个兵就能把我这这头没牙的老虎给捆了。他们肯定会先来宣旨,想看看我这只猴子被吓死的样子。”
“那咱们就给他们演最后一场戏。”
姚广孝笑了,那笑容配上他那颗光头和黑衣,活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咱们就把这出装疯卖傻的大戏,演到这王府的大门口。请君入瓮,然后……关门打狗!”
朱棣收刀入鞘。
“把地下的那五百死士都调上来。今晚,让他们换上最精良的甲。告诉他们,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咱们全家老小就是第二个湘王。要是打赢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他私藏了多年的燕王大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那这大明天下,就有咱们的一半!”
“领命!”
姚广孝深深一拜。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残阳如血一般涂抹在燕王府那高高的屋脊上。
北平城内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都指挥使司的大院里,谢贵正在披甲。他看着镜子里全副武装的自己,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张大人,今晚这差事办完了,咱们可就是大功臣了。”
旁边正在整理官服的张昺也是一脸轻松,“那是自然。一个疯子,能翻起什么大浪?带八百精兵足够了。”
他俩谁也没看见,在他们视线之外的角落里,几个原本低眉顺眼的小吏,正在悄悄地把手探向怀里的短刀。
夜幕降临。
北平城的街道上,突然多了许多行色匆匆的“百姓”。他们都不说话,甚至连脚步声都很轻。但他们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