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是被院墙外的劈柴声吵醒的。
窗外的霜花比前几日又薄了些,仿佛是被初冬的阳光慢慢融化掉了一般。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裹挟着丝丝凉意,悄悄地溜进房间里,轻轻地洒落在床脚的那双布鞋上。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他习惯性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枕边的布包。
这个布包是他的宝贝,里面除了那本已经卷边的《新华字典》外,还有一些他视为珍宝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字典,它的书页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被他翻阅过无数次了。
然而,今天布包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片压平的枫叶。这片枫叶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红色,仿佛是被深秋的霜染过一般,美丽而又独特。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傅星在晒场边摘给他这片枫叶时的情景。当时,傅星笑着对他说:“这片枫叶可漂亮啦,你可以把它夹在字典里当书签,这样每次翻字典的时候都能看到它啦。”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轻轻地拿起那片枫叶,仔细地端详着它的纹理和颜色,感受着傅星送给他这份礼物的心意。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枫叶夹进了字典里,正好夹在他昨天看到的那一页。
做完这些,他满意地笑了笑,仿佛这片枫叶给这本字典增添了一份特别的意义。
劈柴声还在响,闷闷的“咚、咚”声,隔着两道院墙都听得清。陈阳趿着鞋跑到窗边,扒着玻璃往外看,正瞧见傅星家的柴房门口,傅星弯腰抱着一捆柴火往墙根挪,浅灰色的毛衣后背沾了点木屑,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一小撮。
他没顾上穿外套,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厚褂子往身上披,踩着冻得发硬的地面往傅星家跑。傅星家的柴房门敞着,傅星正费力地把一根粗木柴架到石墩上,手里的斧头举到一半,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陈阳,手顿了顿,斧头轻轻落在木柴上:“怎么不多睡会儿?”
“听见你劈柴了。”陈阳跑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斧头,掂量了两下,“这柴太硬,你劈不动,我来。”傅星的指尖还沾着柴屑,刚才举斧头时用力,指节泛着淡红,他往后退了半步,靠在柴房的土墙上:“我妈说入冬前得把柴火备足,不然天冷了烧炕不够用。”
陈阳“嗯”了一声,弯腰调整木柴的角度,斧头高高扬起,落下时“咔嚓”一声,粗木柴从中间裂开,溅起细小的木屑。傅星站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正是陈阳那天给他擦头发的那块蓝格子帕子,他叠了叠,伸手帮陈阳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慢着点,别溅到身上。”
手帕的软和蹭过皮肤,陈阳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傅星已经收回手,正低头用帕子擦自己指尖的木屑,耳尖在晨光里泛着淡粉。“你去把劈好的柴码起来吧,”陈阳转回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墙角那边能晒着太阳,不容易潮。”
傅星应了声,蹲下身拾掇散落在地上的柴火。陈阳劈柴的节奏很稳,“咚、咔嚓”的声音和傅星码柴的“哗啦”声混在一起,柴房里飘着新鲜的木头香,混着晨光里的凉意,倒也暖融融的。偶尔陈阳劈完一根,转头看傅星,总能见他把细些的柴火理得整整齐齐,码在墙根时,还会特意留出一道小缝通风,像在摆弄什么要紧的东西。
“你这码柴的样子,跟傅婶择菜似的,讲究。”陈阳笑着说,又劈裂一根木柴。傅星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柴房角落的竹篮里拿出两个烤红薯——是早上傅星妈放在灶膛里焖的,还冒着热气:“刚摸了摸,应该熟了,你先吃一个垫垫。”
陈阳放下斧头,接过红薯,烫得直换手,傅星看着他的样子笑,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粗布,递到他手里:“包着吃,别烫着嘴。”两人靠在柴房的土墙上,剥着红薯皮,甜香顺着热气往上冒。陈阳咬了一口,烫得龇牙咧嘴,还是含糊道:“比我妈烤的甜,你也吃。”傅星点点头,咬了一小口,红薯的甜混着木头香,在嘴里散开时,眼角弯了弯。
劈完柴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傅星妈从屋里出来,看见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笑着拍了拍陈阳的肩膀:“还是阳阳有力气,星星这孩子,干这点活就气喘。”陈阳挠了挠头:“婶,我也没干啥,傅星帮着码柴,比我累。”傅星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没吃完的红薯塞到陈阳手里,让他接着吃。
午饭是杂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傅星妈把两个蛋都夹到陈阳碗里:“阳阳正长身体,多吃点。”陈阳想夹回去一个,傅星按住他的手,轻声说:“我不爱吃蛋黄,你帮我吃了。”陈阳愣了愣,见傅星低头扒拉着面条,耳朵尖还红着,便没再推,默默把蛋黄咽了下去,觉得比平时吃的要香些。
饭后,傅星说镇上今天有集,能淘点旧的复习资料,陈阳自然跟着。两人推着傅星家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慢慢往镇上走。初冬的田野里没了庄稼,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风一吹,带着点枯草的味道。傅星坐在后座上,双手轻轻抓着车座边缘,偶尔陈阳骑得慢了,他就指着路边的麦苗说:“你看,这麦苗都返青了,明年该是个好收成。”
陈阳“嗯”着,心里却在想,傅星的手要是能抓着他的衣角就好了,这样他就能骑得更稳些。
集市不算大,挤挤挨挨的摊位摆了半条街,卖菜的、卖布料的、修鞋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两人先往旧书摊走,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见他们过来,指了指摊角的一摞旧本子:“都是学生用过的复习册,便宜卖,五毛钱一本。”
傅星蹲在摊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本复习册,忽然拿起一本数学练习册,眼睛亮了亮:“这本好,里面有好多解题步骤,比课本详细。”陈阳凑过去看,练习册的封皮已经掉了,里面的字迹工工整整,页眉上还写着“错题要常看”。“买了,”陈阳掏出钱递给摊主,又拿起一本语文笔记,“这本也拿着,里面有好多诗词注解,正好你喜欢诗。”
傅星想付钱,陈阳已经把钱塞给了摊主,他只好作罢,把两本旧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路过一个卖麦芽糖的摊位时,陈阳停住脚,买了两块,用旧报纸包着递给傅星:“小时候我妈总给我买这个,甜得很。”傅星接过一块,咬了一小口,麦芽糖的甜黏在舌尖,他忽然想起昨晚陈阳送他的玻璃弹珠,也是这样甜甜的凉。
两人逛到集市尽头,看见一个卖针线布料的摊位,傅星停了下来,盯着摊位上的一块浅棕色灯芯绒布料看。摊主笑着问:“小伙子,给对象买?这布料做棉袄里子正好,软和。”傅星的脸一下子红了,摆着手说:“不是,我看看。”陈阳看了看布料,又看了看傅星冻得有点红的耳朵,心里忽然一动,问摊主:“婶,这布料多少钱一尺?”
“五块钱一尺,做件棉袄里子,三尺就够了。”摊主麻利地拿出尺子。陈阳掏出钱,买了三尺布料,塞到傅星手里:“你毛衣太薄了,让婶给你做件棉袄里子,暖和。”傅星捏着软乎乎的布料,想说不用,却见陈阳已经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他只好快步跟上,把布料抱在怀里,觉得比怀里的旧书还暖。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两人把自行车停在院门口,傅星抱着布料往屋里走,陈阳则帮着把旧书摊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晒一晒里面的潮气。傅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包,走到他身边坐下,把纸包打开——里面是他自己整理的数学笔记,用蓝色钢笔写的,字迹娟秀,旁边还画了些小小的示意图。
“这本复习册里有些题我没看懂,”傅星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道几何题,“你帮我看看?”陈阳凑过去,头挨着傅星的头,一起盯着那道题。傅星的头发蹭过他的脸颊,软乎乎的,陈阳的心跳快了些,却还是强装镇定,指着图里的辅助线说:“你看,这里画条辅助线,把三角形分成两个直角三角形,就好算了。”
傅星“哦”了一声,笔尖在纸上轻轻画着,偶尔笔尖顿住,陈阳就凑得更近些,轻声提醒他。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石桌上的旧书被风吹得翻了两页,露出里面的诗词注解,和傅星笔记上的字迹相映着,倒也和谐。
傍晚时,傅星妈让他们帮忙把晒在院子里的萝卜干收起来。两人蹲在竹匾旁,一起把萝卜干往布袋里装,傅星的手指纤细,捡萝卜干时动作很轻,陈阳怕他冻着,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了他一只:“你戴这个,我手糙,不怕冻。”傅星没接,反而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套摘下来,塞到陈阳手里:“一起戴,两只才暖和。”
于是两人各戴一只手套,蹲在竹匾旁,你一把我一把地收萝卜干。偶尔手指碰到一起,都像被阳光烫了一下,轻轻缩回去,又在下次捡萝卜干时,不经意地挨在一起。
晚饭过后,陈阳要回家,傅星送他到门口。陈阳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递给傅星:“给你的,下午在集市上买的。”傅星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小的毛线团,浅灰色的,和他身上的毛衣颜色很像。“我见你毛衣袖口有点松了,”陈阳挠了挠头,声音有点低,“你要是不嫌弃,就自己补补,或者让婶帮你补。”
傅星捏着毛线团,软乎乎的,带着陈阳的体温。他抬头看陈阳,月光落在陈阳的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小扇子似的。“谢谢,”傅星轻声说,“我自己会补,补好了给你看。”
陈阳笑了,转身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天还去柴房劈柴吗?我来帮你。”傅星点点头:“去,我把那本语文笔记整理好,给你看里面的诗词。”
陈阳回到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傅星下午给的数学笔记,翻来覆去地看。笔记上的字迹娟秀,示意图画得很仔细,偶尔在页边还画着小小的星星,和手抄本上的插画很像。他想起傅星蹲在旧书摊前挑书的样子,想起他抱着布料时的小心翼翼,想起他戴一只手套收萝卜干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傅星回到屋里,把那个浅灰色的毛线团放在书桌的笔筒里,旁边是那个蓝色的玻璃弹珠和竹编小蚂蚱。他打开软皮笔记本,先画了柴房门口的石墩,石墩上放着一把斧头,旁边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柴火堆上放着两个没吃完的红薯皮。然后,他画了集市上的旧书摊,摊前蹲着两个身影,怀里抱着旧书,手里拿着麦芽糖。接着,他画了院子里的石桌,石桌上摊着两本旧书,旁边放着一本笔记,笔记上画着小小的几何图,石桌旁的两个人各戴一只手套,手里抓着一把萝卜干。
画完,他把那个浅灰色的毛线团放在笔记本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画里各戴一只手套的手,像碰着陈阳下午递麦芽糖时的指尖。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和桌上的灯光交叠在一起,暖得像柴房里的木头香,甜得像嘴里没化完的麦芽糖。
九零的晚风里,旧书的纸页还留着集市的烟火气,毛线团的软和早已融进空气里,未说出口的心意藏在递手套的指尖上,藏在整理笔记的笔尖上,藏在每一个各戴一只手套的瞬间,像柴房里的柴火,在时光里悄悄燃着,温暖每一段一起走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