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清晨,天光微熹,带着一种清冽的、即将告别夏日的决绝。
崭新的K村中小学联合校区静卧在晨雾中,红砖白墙,玻璃幕墙反射着灰蓝色的天光,像一座与周围的田埂和农舍格格不入的孤岛。
陈景明到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熨烫得笔挺、却早已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与周围那些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成功校友”形成了刺眼的对照。
他像一滴陈年的墨,滴入了一杯炫目的香槟。
签到处的长队缓慢蠕动,气氛压抑而诡异。
这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只有低声的、紧张的交头接耳。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社会价值评估表”。
工作人员坐在长桌后,面无表情地审核着表格上的每一项:年收入、固定资产、公司职位、子女就读学校……像是在海关检查入境旅客的行李。
审核通过的人,会领到一个根据资产排名自动生成的、带有不同颜色边框的电子胸牌。
终于轮到陈景明。他没有表格。
工作人员是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他抬起眼皮,公事公办地问道:“先生,您的评估表?”
陈景明摇摇头。
“那请现场填写一下。”工作人员推过来一张空白表格和一支笔,目光扫过他陈旧的校服,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友情提醒,本次庆典的内场嘉宾,年收入门槛是五十万。如果……不达标的话,只能领取旁听证,在侧厅观看直播。”话语里的“友情”二字,比秋日的晨风还要冰冷。
陈景明没有接那支笔。
他从怀里,缓缓掏出那张放大复印的全班合影,轻轻放在了冰凉的桌面上。
照片上,十三个黑瘦的笑脸,在略显粗糙的相纸上,灿烂得像一片盛夏的向日葵。
“我来,不是为了我自己。”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我是替这十三个人来的。他们有的,今天来不了;有的,是不敢来;还有的……是没资格来。我替他们来签个到。”
工作人员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种规则之外的状况。
周围排队的人群也投来诧异的目光,窃窃私语声渐起。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沉郁的声音从陈景明身后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我也算一个。”
陈景明回头,心脏猛地一缩。
身后站着的,竟是大柱哥。
他比记忆中更黑更瘦,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黑色夹克,整个人像一柄插在地上的、沉默的铁锹。
他的眼神空洞而暴烈,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的袖口微微鼓起,显出一个坚硬的轮廓。
他不是榜单上的人,更不可能收到邀请。
李娟没有出现在嘉宾队列中。
她胸前挂着一个“志愿者”的胸牌,正穿梭在衣香鬓影的后台。
这是她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偷偷帮她办的。
每当路过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她都会不着痕迹地停下,飞快地塞过去一张小纸条,并用眼神示意一个方向。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如果你认识当年因为各种原因退学的同学,或者你自己就是,请带他们去东侧的废弃器材仓库。那里有茶水和座位。”
不到一个小时,那个积满灰尘、堆着破旧篮球和单杠的仓库里,竟陆陆续续聚集了二十多个中年人。
他们大多衣着朴素,神情拘谨,与外面会场的光鲜亮丽判若两个世界。
赵美兰也在其中,她紧紧抱着那本手抄的、用牛皮纸包着的名册,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站起身,环视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我这里……有咱们那一届,总共三十七个退学同学的名单。我后来,一直托人打听他们的下落……”她深吸一口气,翻开本子,“这里面,有十一个人,后来因为打架、偷窃,进过监狱。有七个人,早早结了婚又离了,孩子跟着受苦。还有五个……五个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自杀过,没成功……”
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这些,都没有人会写进所谓的‘失败史’里。今天,我们不为别的,就为证明我们存在过。”
与此同时,主会场的配电箱旁,王强正头戴一顶黄色的安全帽,假扮成检修的电工。
他身边的年轻助手小陆紧张得手心冒汗。
王强并不懂什么复杂的电路,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一根从墙角延伸出去、埋入地下的老旧电缆。
那是1996年的夏天,他和陈景明、李娟三个人,趴在泥地里,满头大汗地接通了祠堂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让全村人第一次在晚上看清了彼此的脸。
这根线,是历史的遗物,也是他埋下的引信。
他压低声音,对小陆最后交代了一遍:“听清楚,等会儿狗剩……就是陈景明,等他念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把这个闸给我拉下来。记住,不是全断电!是拉下来,停一秒,再推上去,重复三次!要像心脏病发作一样,闪三次!”
上午十点整,庆典开始。
李富贵身穿暗红色唐装,意气风发地走上主席台。
他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开始滚动播放精心制作的“励志典型”短片:某校友在深圳湾一号买下海景豪宅的签约仪式;某人女儿收到哈佛录取通知书的喜悦瞬间;某企业家的公司在纳斯达克敲钟的辉煌一刻……金钱与荣耀被量化成一帧帧刺激眼球的画面,台下掌声雷动。
角落里,官方摄影师阿凯正举着相机。
他的镜头按照导演的要求,扫过前排领导和贵宾们满意的笑脸。
然而,在镜头的间隙,他却飞快地切换角度,将镜头对准了那些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坐在后排、看着屏幕上豪宅画面悄悄抹泪的中年男人;一个胸前挂着军功章、此刻却紧紧攥着拳头的退伍老兵;一个盯着“荣耀榜单”上某个名字怔怔发呆、仿佛在看自己儿子的白发母亲。
他关掉了相机的闪光灯,按下了录音键,对着领口的微型麦克风喃喃自语:“这些……这些才是真的。”
终于,轮到“优秀校友代表”发言。
在李富贵略带嘲讽的目光中,陈景明走上了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
他两手空空,没有讲稿。
他站在舞台中央,沉默地凝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看到了前排西装革履的银行行长,看到了中区满面红光的包工头,也看到了后排坐立不安的昔日同窗。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整个世界在他的视野里发生了变化。
他主动催动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不再是被动读取,而是主动伸出无形的触手,去触碰那些被华丽外衣层层包裹的、正在流血的记忆。
他的目光掠过那位身家过亿的房地产老板,刹那间,一幅画面在他脑中炸开: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少年时期的老板高考落榜,跪在父亲的新坟前,一张一张地烧掉自己的课本和奖状,熊熊的火光映着他满是泪水和泥污的脸,背后,是父亲模糊的遗像。
他又看向另一位被称为“投资女王”的女强人,看到的却是一间惨白的医院走廊,深夜,她刚刚经历流产,手术同意书上是她自己签的名字,丈夫远在海外谈一笔上千万的生意。
她一个人蹲在地上,默默地捡拾着掉落的带血棉球。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麦克风。
整个会场都因他的沉默而变得焦躁不安。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说“尊敬的各位领导”,也没有说“亲爱的各位校友”,他只是看着那位房地产老板,一字一句地读出了他看到的画面:
“你说你去年拿了三块地,很风光。可是,你高考落榜那天晚上,跪在你爸坟前烧书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希望你平安。”
话音落下的瞬间,全场死寂。
忽然,“啪!啪!啪!”主席台上方所有的聚光灯剧烈地闪烁了三下,整个礼堂陷入了长达一秒的黑暗,又骤然恢复光明。
这三次剧烈的明暗交替,像一次猛烈的心脏除颤,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在光明重现的那一刻,诡异绝伦的变化发生了。
众人头顶上那些金光闪闪的“企业高管”、“海归博士”、“亿万富翁”的标签,仿佛被强光融化的雪片,纷纷剥落、碎裂、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用泥巴和粉笔写成的童年绰号,重新浮现在每个人的头顶——“狗剩”、“小辫子”、“皮猴子”、“鼻涕虫”、“泥巴蛋”……
那一个个早已被遗忘、甚至引以为耻的乳名,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身份标识。
人群中,大柱哥猛地从口袋里抽出手,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但他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扑通”一声,朝着舞台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像一头被击倒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了十年的嘶吼:
“哥!我替你坐了十年牢!就是想让你能堂堂正正地回来!不是回来让他们看不起的!”
哭声如潮水决堤,瞬间撕裂了庆典虚伪的华衣。
而舞台上,陈景明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的食指,已经完全失去了任何触觉,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瓷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