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了一层青灰,镇政府的会议楼便已亮起刺眼的白光。
铁门拉开,警车无声驶入,在台阶下排成半弧,像一道沉默的封锁线。
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回穿梭,调试录音设备、摆放桌签,动作整齐得近乎机械。
墙上挂着的电子钟跳动着:08:47。
听证会定在九点整。
陈景明是第一个走进会议室的。
他没走正门,而是绕过花坛,从侧廊进来,鞋底沾着昨夜雨水泡软的泥土,在地板上留下两道浅痕。
他坐在指定席位,背脊挺直,双手搁在膝上,指甲缝里还嵌着修灯亭时蹭到的铁锈。
手机关了机,塞进外套内袋——他知道今天不会有信号,也不需要。
李娟紧随其后,拎着一只旧帆布包,肩带磨得发白。
她把《公民记忆权申诉书》放在桌面最前方,纸张压得平整,边角对齐,仿佛这不仅仅是一份材料,而是一种姿态。
她抬头扫视委员席,目光在赵文斌身上停了不到一秒,随即移开。
王强来得最晚。
他没穿西装,只套了件洗得发硬的工装夹克,袖口露出半截烫伤疤痕。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被允许进入。
保安看了他一眼,没拦。
他径直走向旁听席最后一排,坐下时发出一声闷响。
赵文斌最后入场。
他踏进来的一瞬,整个房间似乎都静了半拍。
那身旧式警礼服熨得一丝不苟,肩章在顶灯下泛着冷光,扣子一直系到喉结下方,衬得他脸色更显肃然。
他步伐稳健,走到主位前缓缓落座,嘴角微微一扬,像是早已预知结局。
“听证会现在开始。”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议题:关于陈景明等人擅自重建‘守灯亭’行为是否构成社会第230章 喉咙里的血和光(续)
全场死寂。
那句“我……我也想回家”在空气中悬浮着,像一滴坠入深潭的水,无声无息地扩散出层层裂痕。
委员席上,那位一直低头翻阅材料、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猛然抬头,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捏不住钢笔。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自己的灵魂当众揭了底牌。
“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终于嘶吼出来,嗓音劈裂,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惶。
赵文斌立即站起,警礼服肩章撞出一声金属轻响。
“陈景明!你涉嫌非法调查公职人员隐私,干扰听证程序,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他的声音如刀斩下,试图切断这股失控的情绪蔓延。
会议室内的工作人员迅速交换眼神,有人悄悄按下了录音暂停键。
但陈景明没有睁眼。
他仍闭着双目,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像是正承受某种内在的撕扯。
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渗进衣领。
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那个临界点——“逆溯共鸣”的边界。
这不是超能力,而是一种极端情境下的心理共振:当谎言与压抑堆积到极致,人的防御机制会出现裂缝,而他,恰好能听见那些被体制话语层层包裹之下,最原始、最脆弱的真实回响。
他刚才听到的,不只是那位委员的心声。
他还“听”到了更多——赵文斌在深夜独自抽烟时对妻子说“这差事不该我背”,周医生翻看他们病历时闪过的一瞬怜悯,甚至王强坐在后排时心底翻腾的那句“狗剩,咱小时候说好要一起盖房子的”。
这些碎片般的低语,在他意识深处汇聚成一条暗河,冲刷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而此刻,李娟动了。
她没再等主持人的许可,也没理会赵文斌投来的警告目光,直接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个黑色U盘,插入投影仪旁的接口。
屏幕一闪,播放器自动开启,一段老旧却清晰的录音开始播放:
“爹!别拆!这是我们家祖坟啊!……娃还在念书,地没了我们去哪儿活?!”
背景是推土机轰鸣,人群哭喊。
接着,一个年轻、冷硬、充满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响起:
“落后就要淘汰!国家要发展,个人必须服从大局!请大家配合工作,否则依法处理!”
那声音太熟悉了。
所有人侧目。
镜头缓缓扫过委员们的脸——有人低头避视,有人皱眉不安,唯有赵文斌僵立原地,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
那是2003年,他刚调任乡镇副镇长的第一天,手持扩音器站在征地现场的画面,曾作为“高效推进城镇化”的典型经验上报。
可没人知道,那天他下令强拆的,正是如今坐在申诉席上的陈景明家的祖宅;而跪地哀求的那个老人,是李娟的舅舅;被推倒受伤的那个孩子,是王强带去帮忙的小表弟。
录音结束,会议室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连周医生都变了神色。
这位一向以理性着称的精神科医师,此刻竟低声向赵文斌耳语:“这个案例……或许需要重新界定‘社会危害性’。”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行为,更像是创伤后的集体记忆修复。”
赵文斌猛地拂袖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长音。
“今天的听证会到此为止。”他声音紧绷,却不复先前威严,“相关材料将提交上级部门复核。散会。”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会议厅大门关闭的瞬间,压抑已久的喧哗炸开。
记者抢拍,家属啜泣,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收拾设备。
王强从后排站起,几步冲到陈景明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撑住!狗剩!你他妈别在这时候倒!”
陈景明终于睁眼,视线模糊,喉头腥甜。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猛地弯腰呕吐起来——不是食物,而是混着泡沫的血水,滴滴落在地板上,绽开暗红斑点。
李娟急忙掏出纸巾,一手托住他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衣袖,指尖冰凉。
“你早知道自己会这样,是不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愤怒与心疼,“每次你说真话,身体就在流血……可你还一次次往上冲。”
陈景明咳了几声,嘴角勉强扯出笑意,牙齿上沾着血丝:“没事……只要还能说,就不算输。”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方向亮起零星灯火,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霓虹岛屿。
而在千里之外,在上海出租屋、在深圳城中村、在杭州写字楼加班的格子间里,无数部手机同时震动了一下。
相册自动同步更新。
那张被三人珍藏多年的故乡田野照片,不知何时悄然变化——
金黄的麦浪依旧翻滚,夕阳斜照如熔金倾泻。
但在画面右下角,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牵着他父亲粗糙的手,正一步步走向高高的麦垛。
风吹过,麦穗轻摇,仿佛在回应某种久远的召唤。
没有人记得这张照片原本有这个细节。
可他们都认得那个孩子。
那是1996年的夏天,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奔跑在麦田里的下午。
是梦开始的地方。
也是心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归途。
——夜渐深,寒潮已在北方酝酿。
一场大雪即将落下,覆盖所有足迹,也唤醒沉睡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