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麦茬的余烬味,王强蹲在老屋的地基坑边,铁锹柄上沾满湿土。
他本是为了翻修父亲留下的破屋,想趁拆迁前抢出点值钱的老物件,可刚才那一声“当”的脆响,像是从地底传来的一记心跳。
他跪下去,用手一点点扒开泥土。
锈迹斑斑的铁盒露出一角,边缘已被岁月啃蚀得卷曲发脆。
盒盖上用褪色蜡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狗剩+娟子+强子 未来俱乐部”。
那笔迹稚嫩得几乎认不出是谁写的,可王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凤,陈景明的妹妹,那个总爱躲在打谷场草垛后看他们玩卡的小姑娘。
他的手开始抖。
撬开盒盖时,一股陈年的樟脑和霉味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百零八张水浒卡,边角齐整,像从未被翻动过。
最上面那张,赫然是“玉麒麟卢俊义”,背面一行铅笔小字,笔画断续却清晰:
“给狗剩,等你回来。”
王强喉咙一紧,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落在卡片上,晕开一小片灰痕。
他猛地抱住铁盒,把脸埋进去,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三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不怕哭了。
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偷糖被抓,母亲抱着他说“疼就说出来”的样子——原来有些话,有些人,一辈子只能听一次。
手机忽然震动,屏幕自动亮起。
一张照片弹了出来:三个小孩围坐在打谷场上,阳光金黄如麦浪,卡片被他们一张张铺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远处那片无垠的麦田。
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1996年7月13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放暑假。
可王强清楚地记得,那天根本没有拍照。
他怔住,手指僵在屏幕上。
再抬头时,晨光正斜照进地基坑里,铁盒里的卡片泛着微弱的光,仿佛刚刚被人轻轻拂拭过。
同一时间,陈景明站在出租屋阳台上,刚接完公司hR模棱两可的谈话电话。
他盯着手机里王强发来的铁盒照片,指尖冰凉。
当他点开放大的“卢俊义”卡片时,胸口突然涌起一阵熟悉的闷痛——那种小时候发烧时,躺在土炕上听见雷雨敲打屋顶的混沌感。
他下意识启动了那个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标签系统”。
视野骤然扭曲。
每张水浒卡上方浮现出淡淡的光晕,背后附着几行残影般的文字:
【怕被抢】
【藏枕头底下】
【我妈说这没用】
那些是他早已遗忘的恐惧,是童年时背着家人偷偷集卡的焦虑,是每次被老师没收后写检讨时的心虚。
而当他凝视“卢俊义”那一刻,眼前猛然闪过一幕——
昏暗的屋里,小凤靠在墙角,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她艰难地拉开他书包拉链,把这张卡塞进去,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梦呓:
“哥哥最爱集卡了……不能断。”
陈景明猛地闭眼。
再睁眼时,画面消失了。
可更可怕的是,他也记不清妹妹临终前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她的脸,在记忆里模糊得像一场被雨水泡烂的照片。
他攥紧手机,指甲掐进掌心。
李娟是在批改学生作文时收到消息的。
作文题目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一个留守儿童写了半页就停笔,只留下一句:“我家以前有套水浒卡,后来烧了。”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拨通省社科院的电话。
“我要借用民俗展厅,做一次非商业性展览。”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锋利,“主题是‘集体记忆的物质化回归’。”
对方犹豫:“需要安保级别吗?布展周期多长?”
“不要安保,不限参观时间。”她顿了顿,“入口放一本留言簿,标题是——写下你童年最想要却没得到的东西。”
挂了电话,她翻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当年高考志愿落榜时写给自己的一句话:“如果我不优秀,是不是就不配被爱?”
窗外,夕阳沉入城市边缘,像一块冷却的铁。
老刘是傍晚来的。
他拎着个旧帆布包,脚步缓慢地走进临时布置的展厅。
一句话没说,只是把一叠信封放在桌上。
每一封都发黄卷边,邮票未贴,地址空白。
“几十年了,”他沙哑道,“学生们偷偷塞进我办公室门缝的。全是没寄出去的情书。”
他指了指留言簿:“他们不是不想爱,是不敢开口。”
李娟低头看着那些信封,忽然明白,这场展览从来不只是为了几张卡片。
而是为了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话,所有被时代碾碎却深埋心底的执念。
夜深了,展厅灯还亮着。
陈景明站在空荡的展台前,手里握着那张“玉麒麟卢俊义”。
他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张卡,更像是某种契约——三个孩子曾在麦田尽头许下的诺言,关于长大、关于走出村庄、关于永远不散。
可他们终究走散了。
手机震动,新消息提示音划破寂静。
他点开,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一辆改装轮椅静静停在县城车站外,轮椅后背嵌着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一套水浒卡——但奇怪的是,所有卡片都是空白的,像从未被印刷过。
展柜下方贴着一行小字,字体工整得近乎偏执:
“真正的收藏,从不存在于过去。”第236章 空卡与热泪
消息像野火般烧过县城的每个角落。
那张彩信里的空卡套装——没有图案、没有文字,只有一片空白的卡面,在玻璃展柜中泛着冷光——仿佛成了某种神秘预言的开端。
当晚十一点十七分,县汽车站外的路灯忽明忽暗,一辆改装电动轮椅缓缓驶入广场,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沉闷如心跳。
郑开源坐在轮椅上,身形瘦削,眼镜后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身后那座透明展柜在夜色中宛如神龛,里面陈列着一百零八张“空白水浒卡”,每张都被编号封存,灯光打下时,竟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泽。
直播镜头自动开启,弹幕疯狂滚动:“疯子”“天才”“资本家的祭坛”。
“免费?”他对着镜头冷笑,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寂静的街道,“把童年当慈善派送?那是对穷孩子的二次剥削!只有定价的记忆,才不会被权贵随手清零。”他抬手指向天空,“你们哭过的麦田、摔破的玻璃弹珠、没寄出的情书——这些我都买了下来。不是收废品,是赎买灵魂。”
话音未落,三辆黑色商务车悄然停靠在展厅外围。
掮客们鱼贯而出,穿着统一的深灰夹克,胸前别着微型录音笔。
他们开始挨家敲门,递上协议书:“一张天罡卡换一套廉租房资格,地煞卡折算积分,可抵购房首付。”有人说这是骗局,有人颤抖着交出了压箱底的旧卡册——那曾是儿子睡前唯一愿意聊的话题。
而展览馆内,灯火未熄。
陈景明站在展台中央,指尖最后一次拂过“玉麒麟卢俊义”的卡面。
他没锁柜门。
他说:“如果它真能听见我们,就不该被关起来。”
第一位参观者是个环卫工老人,驼背,裤脚沾泥,站在留言簿前犹豫良久,终于用铅笔写下一行字:“一双没补丁的球鞋。”笔迹歪斜,像孩子第一次学写名字。
他放下笔,迟疑地伸手,指尖触碰到玻璃柜边缘的瞬间,整个人猛地一震。
“暖的……”他喃喃道,忽然蹲下身,双手抱脚,老泪纵横,“真的暖的!小时候冬天光脚上学,娘说等过年就给我买新鞋……可她走了,也没买到……”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
有人注意到,那张“卢俊义”卡表面浮现出一行极淡的文字:【怕同学笑】。
字迹一闪即逝,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
第二天清晨,人流已排到街角。
一个年轻女孩在留言簿上写道:“我想再闻一次爸爸修车时袖口的汽油味。”她触摸展柜时,忽然抽泣起来,捂住鼻子不肯松手。
第三位是个退伍老兵,只写了三个字:“班长的手。”当他指尖碰上玻璃,整张卡片竟微微震动,像是回应某种遥远的点名。
更诡异的是,卡片开始“显影”。
每个人的执念化作标签残影,浮现在卡面上,又在触碰后缓缓消散。
那些被压抑三十年的情绪,正以某种不可解释的方式释放出来。
小杨医生悄悄记录数据:体温上升0.5c以上者占78%,心率异常波动持续平均4分12秒,脑电波呈现类似REm睡眠状态。
“这不是心理作用,”他在笔记末尾写道,“这是记忆的具现化共振。”
李娟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核对展品清单。
她发现陈景明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
他的字迹变了——原本工整有力的签名,如今潦草扭曲,像另一个人模仿出来的。
有次她看见他在翻手机相册,反复放大一张童年合影,嘴里低声念着:“小凤……你到底长什么样?”
“你最近睡得好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陈景明摇头,目光落在展柜上。
“我在想,如果这张卡能让人摸到过去的温度……能不能也换回一张脸?我妹妹的脸……我已经记不清了。”
李娟心头一紧。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留言簿。
封面那行标题——“写下你童年最想要却没得到的东西”——似乎正在渗出血痕般的墨迹。
第三夜,暴雨将至未至。
陈景明独自坐在展厅角落,整理三天来的留言条。
纸页翻动间,他忽然怔住。
一页纸上写着:“我想听妈妈叫我乳名。”字迹熟悉得让他心悸——那是他自己写的。
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下这句话。
他猛地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滑动。
所有与妹妹的合影都在褪色。
她的五官模糊成一片光影,笑容像被水泡烂的老照片,边缘卷曲发黑。
他用力眨眼,试图聚焦,却发现连自己的童年影像也开始失真——打谷场的麦浪变成了水泥地,伙伴们的脸孔重叠交错。
窗外,月光穿过云隙,洒在“卢俊义”卡上。
卡片忽然微微发烫,像是体内有血液流动。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不似幻觉,也不似记忆,清晰而低沉:
“你想换回她的脸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上海外滩某栋摩天大楼顶层。
郑开源站在巨幅屏幕前,注视着实时数据流。
参展人数、情绪峰值、心率曲线、留言关键词云……一条条信息汇成金色河流,在他脚下奔涌。
“等他们哭完,”他轻声说,嘴角扬起,“我会买下每一滴眼泪。”
他按下通讯键:“准备收购预案‘清仓行动’。记住,不要实物,只要执念本身。”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泥土与铁锈的气息。
展览棚的帆布顶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某种预兆。
李娟合上最后一本登记册,抬头望向窗外——乌云正从北边压来,厚重如铅。
她起身检查展品固定情况,脚步经过角落时,忽然顿住。
那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褪色的校服,怀里紧紧抱着半包泡面,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