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冒着寒气的冰沙递到眼前,红艳艳的樱桃在碎冰上格外诱人。花胜男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和白天齐那憨厚真诚的笑容堵了一下,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虽然没完全消,但那股子要拼命的劲儿终究是泄了大半。
她看着那碗冰沙,又看看白天齐带着面粉和真诚的脸,紧绷的小脸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恨恨地跺了跺脚,一把抢过那碗冰沙,恶狠狠地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冰得她呲牙咧嘴,含糊不清地对着刘大锤撂下狠话:“哼!刘大锤!你给我等着!看在白大侠的面子上…下次再敢胡说…我…我用通条给你通肠子!”说完,抱着冰沙碗,气呼呼地转身冲回她的传菜口,继续对着小弟们吼:“看什么看!赶紧走菜!三号桌的鱼呢?等着下崽啊?”
一场眼看要见血的冲突,被白天齐一碗“灭火冰沙”和几句糙理不糙的话,暂时按了下去。刘大锤摸着鼻子,对着白天齐做了个“谢了兄弟”的手势,灰溜溜地爬回他的冰箱底下继续奋战。
白天齐看着传菜口那个抱着冰沙碗、一边指挥一边还不忘狠狠瞪这边一眼的娇小背影,再看看地上那截惹祸的铜管,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面粉,朝着热菜区的方向走去。他指头上那抹素雅的绣花,在一片机油、面粉和金属的粗粝背景中,显得格外扎眼。
热菜区,是整个福满楼后厨的心脏地带,也是火力最猛、温度最高、气氛最紧张的区域。十几口猛火灶如同咆哮的巨龙,喷吐着幽蓝带黄的炽热火焰,舔舐着架在上面的各式炒锅、炖锅。
锅勺翻飞,带起一片片油光水亮的食材,在烈焰中发出“滋啦滋啦”的爆响,升腾起混合着油脂、香料、酱汁的浓郁香气,刺激着人的鼻腔和味蕾。抽风机的轰鸣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滚烫的油烟和弥漫的蒸汽。
厨师们汗流浃背,脖子上搭着毛巾,后背的厨师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他们吆喝着,传递着调料,动作快如闪电,每一个眼神和手势都精准无误,如同在烈焰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
厨师长孙兆云,就是这片烈焰战场的主帅。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气度。此刻,他正站在一张宽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前,这里是他的专属“炮位”。他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盆,里面是十几条活蹦乱跳、鳞片闪着银光的新鲜大草鱼。
孙兆云挽着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上面有几道陈年的烫伤疤痕,像战士的勋章。他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盆里最生猛的那条。他左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探入水中,五指如同铁钳,瞬间扣住了一条肥硕草鱼的鳃盖!那鱼受惊,疯狂地甩尾挣扎,水花四溅!
“嘿!”孙兆云低喝一声,手臂肌肉贲起,猛地将那条近两斤重的大鱼从水盆中提起,狠狠摔在厚实的木砧板上!巨大的撞击力让鱼瞬间僵直。他右手早已握紧了一把厚背薄刃、寒光闪闪的沉重桑刀!刀背厚重,刀刃却薄如纸张,在顶灯的照射下流转着慑人的冷光。
没有丝毫犹豫,孙兆云手起刀落!沉重的刀身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朝着鱼头后方、脊椎连接处最脆弱的部位狠狠斩下!这是去腥取鲜的关键一刀,要求稳、准、狠,一刀断骨!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声响起!
然而,就在刀刃斩断鱼骨、深深嵌入砧板的瞬间,异变陡生!
也许是鱼身过于湿滑,也许是刚才摔的那一下角度略有偏差导致受力点偏移,又或许是刀柄上沾染了过多的鱼血和粘液…就在刀锋斩断骨头、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微妙刹那,那把沉重的桑刀,竟然像一条挣脱束缚的滑溜泥鳅,猛地从孙兆云紧握的右手中脱飞了出去!
刀身带着斩断鱼骨的巨大惯性,在空中打着旋,划出一道冷冽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银色弧线,直直地朝着操作台侧后方飞去!而那个方向,工程部经理刘大锤,刚刚修好冰箱,正抱着一堆替换下来的废旧零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往他的“废品回收角”走!
“我操!!!”孙兆云脸色剧变,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了一把灼热的空气!那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刘大锤正低着头,美滋滋地盘算着这些废旧铜管能卖几个钱,完全没意识到死神正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镰刀朝他后脑勺飞来!周围几个目睹这一幕的热菜师傅也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锤哥!躲开!” “刀!刀飞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那旋转的刀光,在油烟弥漫的空气中,是如此的刺眼、致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猛扑过来!动作迅猛得超越了所有人的反应!是白天齐!他刚刚处理完传菜口的“铜管危机”,正要回砧板区,恰好走到这个方向!
白天齐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眼中只有那道飞旋的、致命的寒光!他左脚猛地蹬地,腰腹力量瞬间爆发,整个人像一张拉满后射出的强弓,凌空扑跃!
“呼!”
风声掠过耳畔!
他的右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刀疤、此刻还滑稽地缠着素雅绣花手帕的右手,如同捕食的鹰爪,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刘大锤后颈不足半尺的空中,一把死死攥住了那把沉重桑刀的刀柄!
巨大的冲击力和旋转的惯性让刀身在他手中剧烈地震颤、嗡鸣!锋利的刀刃离他手指上缠绕的手帕边缘只有毫厘之差!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厚厚的手帕传来,激得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呃!”白天齐闷哼一声,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前冲力带得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握着刀柄,手臂微微颤抖,心有余悸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寒光闪闪的刀刃,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整个热菜区,陷入了一片死寂!
炉灶的火焰还在咆哮,锅里的汤汁还在咕嘟,但所有忙碌的动作都停止了。厨师们、打荷的小弟们、甚至刚从面点间探出头来的王淑英,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惊魂一幕!时间仿佛静止了。
刘大锤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脑后生风,茫然地回过头。当看清白天齐手里那把几乎贴着自己后脑勺被抓住的、还沾着新鲜鱼血的桑刀时,他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双腿一软。
怀里的废旧零件“哗啦”掉了一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半天才挤出一句变调的嘶吼:“我…我滴个亲娘姥姥啊!”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孙兆云紧绷的身体这才猛地松懈下来,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看着白天齐,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激赏,嘴唇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白天齐也缓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把差点酿成大祸的凶器,又看了看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刘大锤,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根因为用力过度、指根处隐隐作痛、但依旧被绣花手帕保护完好的手指上。他脸上那惯常的憨厚笑容重新浮现,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化解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桑刀,刀尖还滴着殷红的鱼血,然后,他冲着地上惊魂未定的刘大锤,咧开嘴,露出一个看似轻松、实则心有余悸的、标志性的憨厚笑容,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沙哑,调侃道:
“老刘,瞅给你吓的!喏,新鲜出炉的‘鱼头’,”他用刀尖指了指砧板上那个被斩下、兀自微微抽搐的硕大鱼头,“还热乎着呢!算你的‘压惊加餐’,不谢啊?”
这带着浓浓血腥味的黑色幽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短暂的死寂后,热菜区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卧槽!白大侠!牛逼!!”
“空手入白刃啊!真特么神了!”
“锤哥!你命真大!得给白大侠磕一个!”
“吓死老子了!差点就开席了!”
惊呼声、赞叹声、后怕的议论声瞬间淹没了炉灶的轰鸣。厨师们纷纷围拢过来,拍打着白天齐的肩膀后背,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把被夺下的刀。
孙兆云大步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白天齐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白天齐晃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大锤还瘫在地上,被两个杂工七手八脚地搀扶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白天齐,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憋出一句带着哭腔的话:“兄…兄弟!以后…以后我刘大锤这条命…就是你的!你…你就是我亲哥!”他看向白天齐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白天齐被众人簇拥着,憨厚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赶巧了赶巧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把沉重的桑刀递还给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孙兆云。
孙兆云接过刀,手指紧握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深看了白天齐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后怕,有感激,有激赏,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天齐…好样的!这份情,老哥记心里了!”他转身,将刀狠狠掼在砧板上,对着还在喧哗的众人吼道:“都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打起精神来!别他妈再出岔子!”
热菜区的秩序迅速恢复,但每个人经过白天齐身边时,眼神里都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和亲近。
面点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后,叶如娇安静地站在工作台前。她刚刚将一笼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从蒸箱里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只虾饺的澄粉皮是否完美无瑕。蒸腾的白雾氤氲着她的眉眼,让她那张本就清纯甜美的脸蛋更添了几分朦胧的仙气。
刚才热菜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慢镜头般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孙兆云失手飞刀,寒光直取刘大锤后脑,那道高大身影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凌空扑救,那惊险万分的徒手夺刃…以及事后所有人对白天齐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敬意。
她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只吹弹可破的虾饺,对着光线仔细看着那薄皮下粉红虾仁的诱人轮廓。她的动作轻柔优雅,眼神专注,仿佛全部心神都在这精致的点心上。然而,那微微低垂的长睫毛下,眼波却如同幽深的潭水,不易察觉地流转着。
白天齐徒手抓住飞旋刀柄的那一幕,那千钧一发间爆发出的惊人速度、力量和精准,那沉稳如山的气魄,还有事后他那看似憨厚、实则四两拨千斤化解血腥气氛的调侃…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异样的涟漪。
她红润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如同微风拂过湖面留下的浅浅痕迹。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轻轻放下了那只完美的虾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不锈钢台面上,极有韵律地、轻轻地敲击了几下。
笃…笃…笃…指尖与金属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
那双水汪汪的、总是盛满无辜和崇拜的大眼睛,此刻越过忙碌的厨房,越过蒸腾的油烟和穿梭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道正在砧板区重新拿起菜刀、准备处理食材的高大背影上。
白天齐正低头检查着一块上好的里脊肉,侧脸线条刚毅而朴实,指头上那抹素雅的绣花手帕,在砧板刀具的寒光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
叶如娇的目光在那抹素色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和评估。
她的指尖停止了敲击。一道无声的低语,在她精致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带着一丝冰冷的、重新计算的意味:‘白大侠…看来在厨房里,比陈小阳…好用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