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惨败,如同在紫艽心头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将那份沉痛与自责,尽数化为了自省与勤勉。
连续数日,他几乎不眠不休,与忠戟一同重新梳理关防,巡查营寨,事无巨细,力求将云霞关打造成铁桶一片。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紫艽便带着一队亲卫,策马出关,前往距离云霞关三十里外的一处前沿哨所,鹰嘴崖。
那里地势高耸,可俯瞰大片荒原,是监视北狄动向的重要前哨。
落鹰涧失利后,他对所有前沿据点都格外重视,坚持要亲自巡查,确认防务,也借此更深入地了解边关的地形与戍边将士的真实状况。
鹰嘴崖哨所的条件比关内艰苦数倍,驻守的是一队五十人的老边军。
紫艽的到来让这些饱经风霜的士卒既感意外又觉振奋。
他仔细检查了哨所的防御工事、物资储备,甚至亲自爬上最高的了望塔,用千里镜极目远眺。
“殿下,此处风大,还是下去吧。”
哨所队长,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有些担忧地劝道。
“无妨。”
紫艽放下千里镜,
“此处视野极佳,但水源似乎有些问题?”
他注意到哨所旁的小溪水流细小,且周边植被有些异常枯黄。
队正叹了口气:
“殿下明察。
这溪水近几个月来确实越来越小,味道也有些发涩,弟兄们都不敢多喝,全靠每日从关内运送部分补给。”
紫艽心中一动,联想到苏芷对黑水河上游的怀疑。
他吩咐亲卫取了些水样,准备带回给苏芷检验。
又在哨所停留了约一个时辰,与队长和几名老兵详细交谈,了解他们日常巡逻的路线、遇到的异常情况,以及对于防务的建议。
他听得极为认真,不时追问细节,那份专注与平和,让老兵们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直到日头偏西,紫艽才带着亲卫和取好的水样,辞别哨所将士,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程的路比来时似乎更为崎岖。
夕阳将荒原染成一片赤金色,远处的山峦投下长长的阴影,显得有些阴森。
紫艽骑在马上,脑海中还在回响着老兵们描述的边关疾苦与北狄游骑神出鬼没的踪迹,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名为乱石坡的谷地时,异变陡生!
两侧看似平静的乱石堆后,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
数十支利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被护卫在中间的紫艽!
“敌袭!保护殿下!”
亲卫队长厉声怒吼,第一时间拔刀格挡,用身体挡在紫艽马前!
“噗嗤!”
一支狼牙箭精准地射穿了亲卫队长的咽喉,他瞪大眼睛,一声未吭便栽下马去。
场面瞬间大乱!
“结阵!向谷口突围!”
紫艽临危不乱,迅速拔剑,厉声下令。
他心中又惊又怒,没想到北狄的探马或者说伏兵,竟然敢深入到距离云霞关如此之近的地方!
袭击者人数不多,约二三十人,但个个身手矫健,箭法刁钻,利用乱石地形不断骚扰射击,显然是想拖延时间,或者……
等待后续援兵?
亲卫们拼死抵抗,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紫艽挥剑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箭矢,手臂被震得发麻。
他意识到,必须尽快冲出去,否则一旦被拖住,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恋战!冲出去!”
他大喝一声,一夹马腹,率先向着谷口方向冲去。
亲卫们紧随其后,用身体和盾牌为他阻挡来自侧后方的箭雨。
箭矢呼啸,战马嘶鸣,鲜血不断溅落在褐色的土地上。
紫艽能感觉到贴身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的手很稳,眼神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谷口。
一路疾驰,直到看见云霞关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紫艽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脸色苍白,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身上溅满了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血迹。
关门口的守卫远远看到他们这般狼狈模样,立刻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关门大开,一队士兵迅速迎了出来。
紫艽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亲卫的搀扶下下了马。
脚步虚浮地踏上关内的土地,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让他有些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般,不顾一切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扑到他的面前。
莲心。
她显然是刚从伤兵营出来,身上还系着沾了些药渍的围裙,头发有些散乱,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那双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殿下!殿下您怎么样了?伤到哪里了?好多血……”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语无伦次。
她甚至忘了尊卑礼仪,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要去碰触紫艽染血的臂甲,又怕弄疼他似的缩回,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那双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充满了巨大恐惧和失而复得般惊喜地望着他。
她哭得梨花带雨,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恐惧,像一道强烈的光,瞬间刺穿了紫艽因遇袭和死亡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防。
在这一刻,什么皇子的威仪,什么主仆的界限,什么京都的繁华与算计,仿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在他生死未卜时,会为他恐惧到极致,在他平安归来时,会喜极而泣到失态的女子。
他见过太多人对他示好、关切。
有臣子出于利益的恭敬,有宫人出于畏惧的伺候,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女子出于对他身份、容貌的倾慕。
但从未有人,像眼前的莲心这样,抛开所有外在的一切,仅仅因为他紫艽这个人可能受到伤害,而流露出如此纯粹、如此炽烈、如此不计后果的情感。
他忽然想起,自从落鹰涧败后,他忙于军务,疏于回行辕,似乎总是能在伤兵营、在关墙下、在炊事班附近,不经意地看到这个娇小的身影。
她不是在帮忙,就是在偷偷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
原来,在他沉浸于自责和奋起的时候,一直有这样一道目光,在默默地、固执地追随着他,为他牵肠挂肚。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与悸动,猛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看着她哭花的小脸,看着她因奔跑和激动而微微起伏的瘦弱肩膀,心中那片因权力、责任和血腥而变得冷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柔软了下来。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动作有些生涩,却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去她脸颊上温热的泪珠。
“别哭,”
他的声音因疲惫和此刻异样的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
“我没事,都是皮外伤。”
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让莲心猛地愣住了。
她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间涨红了脸,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后退一步,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奴……奴婢失仪……殿下恕罪……”
“无妨。”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女孩的心意,也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不知何时悄然滋长的情愫。
周围士兵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无人出声打扰。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也就在这一刻,四皇子紫艽明白了,在这充满铁血与危机的边关,谁才是那个将他这个人,看得比任何身份、权势都更重要的人。
他的心,在这一场生死边缘的折返和那场泪雨中,终于找到了明确的归属。
而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正准备过来汇报水样初步检测结果的苏芷,静静地看在了眼里。
她的目光在紫艽那柔和下来的侧脸和莲心那通红耳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悄然转身离开,没有打扰这刚刚确认彼此心意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