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藤筐载着刘远洋,在几名苗人猎手的小心操控下,缓缓降至崖底。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却布满血污的土地,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因多日未曾更换而显得狼狈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向着那位端坐于骏马之上的银甲将军走去。
周勃年约四十,面容棱角分明,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并未因刘远洋的狼狈而有丝毫轻视,目光锐利地在他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他腰间简陋包扎的伤口和那双虽疲惫却清澈沉静的眼睛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在下刘远洋,多谢周将军解围之恩。”刘远洋走到马前,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他刻意略去了自己的来历,只报了姓名。
周勃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却并不咄咄逼人:“刘先生不必多礼。本将奉命行事,铲除勾结地方、欺压良善、私动兵戈的不法之徒,乃是分内之责。”他话语中直接将桂州卫的此次行动定性为“不法”,这立场已然鲜明。
“勾结地方?欺压良善?”刘远洋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将军所言,是指……”
周勃冷哼一声,马鞭指向已成废墟的黑苗寨和满地官军尸体:“桂州卫指挥佥事张狂,受别驾刘明远唆使,为掩盖其贪墨官矿、私采金矿、迫害匠人之罪行,竟敢捏造罪名,擅动大军,意图屠寨灭口,实乃罪大恶极!本将接到确凿线报,岂能容此等蠹虫祸国殃民!”
刘远洋心中巨震!周勃不仅知道黑苗寨,竟然连桂州别驾、私采金矿、迫害匠人这些核心内幕都一清二楚!这绝不仅仅是阿木叔送出的那封信能做到的!背后必然有更高层级、更复杂的力量博弈!
是都察院李御史?还是朝中与晋王对立的其他势力?亦或是……漕帮背后那深不可测的能量?
他按下心中惊涛,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适当地流露出愤慨与悲怆:“原来如此!将军明察秋毫!我黑苗寨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却遭此无妄之灾,寨破人亡,血流成河……若非将军神兵天降,我寨数百老幼,恐已化为冤魂!”他说着,声音哽咽,转身指向鹰嘴崖上那些影影绰绰、翘首以盼的身影。
周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崖上那些惊魂未定的妇孺和伤痕累累的猎手,虎目中亦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他沉声道:“刘先生放心,首恶虽已伏诛,但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本将会即刻行文上报,弹劾刘明远及一干党羽!朝廷自有公断!”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刘远洋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倒是刘先生,观你气度谈吐,不似寻常山野之人。此番黑苗寨能坚守至此,令张狂部伤亡惨重,恐怕……先生居功至伟吧?”
刘远洋心中凛然,知道对方开始探查自己的底细了。他坦然道:“将军谬赞。远洋不过一介落难之人,蒙黑苗寨收留,方能苟全性命。寨子遭难,自当竭尽全力,与寨民同生共死。些许微末伎俩,不过是求存之举,不敢言功。”
他再次巧妙地将自己的来历模糊过去,只强调与黑苗寨的共生关系。
周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如今寨子已毁,不知刘先生与黑苗寨众乡亲,日后有何打算?”
刘远洋沉默片刻,回头望了一眼焦土般的家园,声音低沉却坚定:“家园虽毁,人还在。黑苗寨的根,就不会断。我们……会重建家园。”
周勃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沉吟道:“重建家园,谈何容易。况且,那刘明远在桂州经营多年,党羽未清,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道:“这样吧,本将留一队兵马在此驻扎旬日,一来防止残兵流寇骚扰,二来也可协助尔等清理废墟,暂保安全。至于后续……待本将回镇南关禀明大帅,或可对黑苗寨有所安置。”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有边军在此驻扎,至少短期内,黑苗寨是安全的。
“多谢将军!”刘远洋这次的道谢真诚了许多。
“不必言谢。”周勃摆了摆手,随即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刘先生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刘远洋的匠师?据说技艺高超,却因得罪权贵,被朝廷海捕?”
刘远洋心中猛地一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刘远洋?匠师?抱歉,将军,在下未曾听闻。可是与此案有关?”
周勃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笑声洪亮:“无妨,随口一问罢了。或许是同名不同人。刘先生好生安抚寨民,清理之事,自有儿郎们相助。”
说完,他调转马头,带着亲卫离去,开始指挥部下清理战场,安营扎寨。
刘远洋站在原地,背后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周勃最后那一问,绝非随口一提!他很可能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但他为何没有点破?是没有确凿证据?还是……另有深意?
这位周将军,以及他背后代表的势力,是敌是友?他们在这场围绕技艺与权力的漩涡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也照亮了刘远洋眼中更深沉的思虑。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复杂的棋局,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