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措辞礼貌却内容冰冷的撤约通知,在深夜的电子邮箱里,像是三份来自资本世界的电子判决书,无声地宣告着苏凛近半年来心血的死亡。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尼古丁混合的焦灼气味,苏凛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行行代码与数据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流淌而过。
他没有浪费一秒钟去愤怒或沮丧,因为他知道,情绪是弱者最无用的奢侈品。
他要的是答案。
调取近半年所有文娱项目的流产数据,一个庞大而冰冷的信息网络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从A级制作的院线电影,到小成本的网络剧集,数十个项目的失败轨迹,在经过复杂的算法交叉比对后,竟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终点——“华艺协审委会”那份薄薄的、却拥有生杀大权的否决意见书。
这根无形的绞索,正紧紧勒住行业内每一个试图挣脱规则的创新者的喉咙。
苏凛点开委员会的成员名单,七个烫金的名字赫然在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
而其中五个名字的后缀,都标注着同一个身份——“清源会”成员。
那个盘踞在华夏文艺界顶端,由最顶级的资本、最权威的学院派和最老牌的制作人组成的,传说中的“影子董事会”。
名单的最顶端,主席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沈砚舟。
苏凛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停住,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刀锋般锐利的轮廓。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已然成型。
次日清晨,一则关于新锐导演苏凛凭借实验性短片《囚光》斩获某国际短片节金奖的消息,开始在业内悄然流传。
这则新闻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
苏凛正是利用这圈涟漪,拨通了李昭导演的电话。
李昭是圈内少数欣赏他才华的老前辈,也是“清源会”的外围成员。
电话里,苏凛的姿态谦逊到了极点,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初出茅庐、侥幸获奖,却对行业未来感到迷茫的青年创作者,迫切希望能列席即将召开的“清源会”年度闭门产业论坛,聆听前辈们的教诲,寻求一丝创作上的“点拨”。
李昭被他的诚恳打动,又念及《囚光》确实为国内电影界争得了荣誉,一番周旋后,竟真的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列席名额。
身份标注那一栏,清晰地写着——“寻求行业指导的青年创者”。
论坛当日,苏凛走进那间装潢典雅、气氛庄重的会议厅。
空气中飘荡着雪茄和陈年木料的混合气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衣着考究,神情间带着不动声色的傲慢。
他们是这个行业的规则制定者,是决定无数作品生死的“神”。
苏凛选了一套剪裁合体却毫无亮点的深灰色西装,将自己完美地隐入会场的角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安静地观察,耐心地等待。
当主持人示意自由发言环节开始时,会场内一片矜持的沉默。
最终,在李昭导演鼓励的眼神下,苏凛站了起来。
他微微欠身,姿态谦卑,声音清晰而沉稳地传遍整个会场。
“各位前辈,我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想请各位指点。”
他没有谈《囚光》的艺术表达,也没有聊行业的资本寒冬,而是抛出了一个听起来荒诞至极的故事构想——《外卖员之子成为电影节评委》。
故事的核心,是一个出身底层、靠送外卖供养自己电影梦的少年,凭借一部用手机拍摄的纪录片震惊业界,最终逆袭成为国际电影节评委,却在功成名就后,遭到了整个艺术圈层体系性的排斥与孤立。
话音刚落,坐在前排的着名制片人裴知远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他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评价道:“用底层奇观和阶级对立来制造廉价的共情,这种煽情流水线产品,除了拉低整个行业的审美,还有什么价值?”
他的话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全场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砚舟,此刻也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苏凛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年轻人,理想主义是可贵的。”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但不该建立在对精英体系的恶意解构之上。艺术的殿堂需要守门人,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剔除那些哗众取宠的杂音。”
“说得好!”
“沈主席一针见血!”
赞同声此起彼伏,将苏凛那个脆弱的提案彻底淹没。
苏凛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愤怒,只是平静地听着,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胸腔里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冷静而决绝地跳动着。
在会场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温和的男人——林疏,悄无声息地按下了手机的停止录音键。
论坛散场,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向奢华的自助晚宴。
苏凛则拐进了洗手间,在最后一个隔间里,他从袖扣中取出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存储卡。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他将录音同步加密,发送给了远在海外的技术高手杜骁。
信息只有一行字:“剪成三段。第一段标题《他们说这故事不可能》,第二段《但星曜传媒三天前撤了同题材剧本》,第三段《谁定义什么是好内容?》。”
当晚,当“清源会”的成员们还在觥筹交错,庆祝又一次成功地“扞卫”了行业审美时,一部名为《谁在决定我们看什么?
》的粗剪纪录片,在海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视频站悄然上线。
视频没有华丽的包装,只有现场收录的、未经修饰的傲慢言论,与星曜传媒内部泄露的撤资通知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燎原的星火,只需一阵风。
视频被数家追求真相的独立媒体转载,随即倒灌回国内。
48小时内,“谁在操控我们的审美”这一话题在微博上爆炸式发酵,阅读量突破三亿。
沈砚舟和裴知远在论坛上的“精英言论”被做成无数表情包,成了网友们口中“脱离群众”的铁证。
舆论风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清源会”紧急召开了线上发布会,沈砚舟亲自出面,将一切归咎于“个别成员的言论被恶意剪辑,不代表组织立场”。
然而,他苍白的辩解无法解释为何多家主流平台会同步下架所有相关讨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操作,反而更激起了公众的逆反心理。
资深调查记者周启明,趁势发表了一篇名为《当审美变成垄断》的深度报道,文章的结尾,一字不差地引用了苏凛在论坛提案中的原话:“如果只有你们能决定什么值得被看见,那我们看到的,就只是你们想让我们看的。”
这篇报道,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深夜,苏凛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地下发行渠道的头号人物白砚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渠道ready,只要你敢发。”
苏凛没有回复。
他坐在公寓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尚未签署的千万级投资协议。
只要他签下字,他就能立刻拥有主流的资源,拍摄一部“安全”的、能被“清源会”接受的电影。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一条加密的匿名消息弹了出来:“你在论坛说的话,她听到了。”
消息下方,附着一张极为模糊的监控截图。
截图的场景似乎是静园疗养院的某间高级病房,病床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台老旧的、样式古朴的收音机。
而收音机,正断断续续地播放着当天论坛的直播回放。
苏凛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截图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凝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已停歇。
然后,他缓缓拿起手机,用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的手指,打出了一行字。
“告诉姐姐,下一步,我会让他们亲口承认她存在。”
发送。
窗外,雨后的城市灯火璀璨,如同一张错综复杂的棋局铺展开来。
苏凛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散发着金钱气息的投资协议上,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犹豫和贪恋。
他的手,已经在这盘棋上,悄然落下了截然不同的第一子。
而那份象征着“归顺”与“妥协”的协议,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张即将被弃置的废纸。